“人间国宝”扮狮狂舞

江户时代的日本人见到过狮子吗？比如说我们即便看到葛饰北斋（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译注）晚年每日必画的狮子图，也不会认为那是“狮子”的形象。

葛饰北斋《日新除魔》（狮子，十月十一日）（财团法人北斋馆收藏）

据说经由丝绸之路传入日本的狮子形象，来源于佛教经典(*1)，总是和牡丹花相伴出现在画卷上。而它一旦登上了歌舞伎舞台，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则是红白鬃毛狂摇劲摆的狮子舞。

歌舞伎中的狮子是勇敢而骄傲的动物，它那高贵而粗犷不羁的灵魂不知何故总是附体于人身。在《英执着狮子》剧目中附体于艺妓，在著名的《连狮子》（首演是明治5年，已不是江户时代）中则附体于狂言师（表演日本四大古典戏剧之一“狂言”的演员——译注），这是一出舞蹈剧，讲述了狮子把自己的孩子推入千寻深谷，然后只养育能从谷底爬上来的孩子的故事。

“幼狮”扮演者是富十郎的遗孤

今年一月，中村吉右卫门(*2)在新桥演舞场上演了《连狮子》。在上一期专栏中特别提到的那个我“最喜爱的演员”就是此人。他的屋号是“播磨屋”，去年夏天被认定为“人间国宝” （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在《鬼平犯科帐》一剧中他以长谷川平藏这个角色为古装剧迷所熟知。擅长扮演歌舞伎中诸如弁庆、大星由良之助（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中大石内藏助的名字）等形象高大而有城府的角色。如果不是歌舞伎，会令人想到要看看他扮演的奥赛罗、麦克白、李尔王等角色，就是这样的一位演员。

他最拿手的是稳健的对白戏，特别是在我成为他的戏迷以后，他几乎没有演过舞蹈剧，再加上他又没有后代继承人来扮演同舞的幼狮，因此我一直以为不会看到“播磨屋”演出“鬃毛舞”了。

狮子的“鬃毛舞”是歌舞伎的华丽场面之一。它不仅仅要求狂舞劲摆，还需控制全身，表现出一种端庄而高贵的狂暴。另外，要胜任为期一个月的公演，充沛的体力和良好的状态必须至少保持25天。也就是说，实在是非常不容易。

正因为如此，当我得知“播磨屋”出演《连狮子》，而且扮演幼狮角色的是中村鹰之资时，那真是感动万千。12岁的鹰之资是去年辞世的舞蹈名角中村富十郎(*3)的遗孤。失去父亲的鹰之资，与无子承艺的吉右卫门，这两人为祭奠亡去的名角富十郎而共舞《连狮子》。

歌舞伎是演技与情思代代相传几百年而延续至今的艺术。正因为有了艺技和情思的传承，我们才能在观赏《连狮子》的同时，任凭思绪遨游，去猜想 “江户时代的人是否见到过狮子”等等。

柔韧的名角

接着是剧场观戏。特别是“千秋乐”（指最后一天的闭幕演出——译注），鹰之资尽显少年风貌，那气势犹如充入热空气而不停膨胀起来的气球。

而吉右卫门，在前半场扮演 “狂言师右近”一角，翩翩起舞。要说那种气氛，与年轻的鹰之资活泼麻利的动作形成对照；名角的举手投足，挥洒自如，游刃有余，犹如饱含空气的极品羽绒被那样，蓬松柔软，张弛有度。

狮心附体的“狂言师右近”，将幼狮 “狂言师左近” （鹰之资）推下悬崖。在这里，是人是狮已无从辨知，悲壮的决心和哀伤也浑然为一体。正因为如此，当看到幼狮攀上谷崖时，吉右卫门的喜悦，可谓无以名状！那种仿佛乌云间忽然透射出一线光芒的表情，令观众无一不感惊心动魄。

双狮共舞 各尽风采

终于，“鬃毛舞”开始了。母狮精和幼狮精分别罩上白、红色鬃毛，重返舞台。从公演第一天起，24天每晚连续演出，没法不感疲劳。尽管如此，幼狮还是精神抖擞，跃跃欲试，马上进入角色，不停地摆，奋力地摇，狂放刚劲。

扮演母狮的吉右卫门，在舞动之前，先向前倾倒身躯，细腻入微地左右晃动鬃毛和身体，犹如从身体深处释放出苦楚的颤抖和挣扎。我被眼前的这一幕彻底地撼动了。

怎么能不疲惫呢？吉右卫门不是12岁的少年。尽管如此，他的体内还是迸发出了什么，于是身体被触动了，痛苦地挣扎着、晃动着。这样持续了一阵之后，伴随舞台提示突然挺起身体，露出了被鬃毛遮掩的面庞。那是一副誓死拼命的表情。这个已是“人间国宝”的人，为了最后的“鬃毛舞”在竭尽全力。

紧接着，舞动开始了。全身大幅度的回旋，使舞台上的空气也嗖嗖地流转起来，感染了剧场的每一个角落。嗖嗖地、团团地转，拼命地、一丝不乱地狂飙劲舞。

怎能不为之感动？！

欣赏吉右卫门的狮子“鬃毛舞”，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也正因为此，更加感慨良多。我庆幸自己是他的戏迷。这是让我感谢万分的一台表演。

（2012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