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进阶

来自日本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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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倘若是人情的重量,那么人情就是记忆里面最甜美的养分。有些礼物跟在身边一起变老,有些礼物就算不知下落何处,但礼物的原型或味道或触感和相遇当时的喜悦和幸福感,还是很鲜明,好像一直在身边,跟着岁月一起入味。

日本来的咸鱼和人偶

因为家族里面有一位在战时移居日本,最后入了日本籍的舅舅,每当舅舅带着日本妻儿返回台湾探亲,就会从行李箱变出许多礼物来,那是童年很期待的惊喜。

细心的日本舅妈总是张罗每个人的礼物,一定会出现的是“日本咸鱼”,那时还没有真空包装,腌渍风干过的鲭鱼或鲑鱼,跟衣物裹在行李箱里,听说打开行李箱的瞬间,味道不是太好。毕竟亲戚众多,我们家大概可以分到一尾鲭鱼,或几片鲑鱼,因为很稀有,每餐只切一块,每人均分几口,配白饭吃。奇怪的是,之前被嫌弃的怪味,稍稍加温,味道却很不错,鱼肉的油花也很顺口,因此每年都很期待日本舅妈带来的咸鱼,那时可是相当稀有的美味,不像现在日式超市已经很容易买到了。

舅妈还会给每个小孩准备尺寸刚好的保暖棉布背心,还有颜色缤纷的糖果。舅舅给过一本印刷细致的日本摄影集,父亲将摄影集摆在客厅酒柜最显眼的位置,常常拿出来跟访客炫耀。不过我很畏惧摄影集封面那两个能剧面具,好几次做恶梦,梦见能剧面具在背后狂追,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有一年,舅舅舅妈俩人手提三尊日本人偶来台湾,作为我家新居落成的贺礼。人偶之一是穿着粉红色和服、身材圆润的舞妓少女,另两尊是身形较为高瘦的艺妓,穿着深蓝色和服,一尊伴随着纸糊灯座,一尊弹奏三味线。

那三尊人偶连同玻璃外罩跟和纸花纹底座背板,全都像艺术品一般精致,可以想象搭机过程是如何费心照料。后来才知道新家装潢之前,就已经跟舅舅打听过人偶尺寸,请木工师傅特别留下专属空间,因为太珍贵了,严禁小孩碰触。母亲偶尔会打开玻璃外罩,用干净的白布擦拭人偶,那时我才能趁机请求摸摸人偶的脸颊,或小心用手指捏起人偶手上的乐器,那感觉就像亲手捧着什么宝物一样,触电般的体验。

舅妈还送过一个浮世绘美女图样的鲜红色提袋,有几次央求母亲让我当作美术劳作课的材料袋,明明用不上那样大尺寸的袋子,却坚持拿去学校炫耀。另有一个红白纹路的提袋,利用拉链可以伸缩或放大袋子的大小,用来装便当盒刚好。我在班上吃午餐的时候,像表演魔术一样,玩着袋子的大小伸缩戏法,同学们羡慕的眼光,总让我骄傲极了。

那些年,舅舅就像每年搭飞机飞来的圣诞老人一样,给我们带了SONY录音机,和当时相当先进的家用摄影机与放映机,以及五轮真弓的演唱会激光影碟(LaserDisc),当然还有每次都会出现的日本咸鱼。

西阵织年历和三菱自动削铅笔机

每年12月,父亲都会收到来自名古屋“平岩铁工所”寄来的新年贺礼,礼物是委托京都西阵织特别制作的年历,按当年度生肖挑选图案,如果遇到所谓的“凶恶生肖”,就以风景图取代。年历的布料相当高级,织法很细致,颜色非常生动,虽然年历标示日本的祝日休日,与台湾的放假日不同,但我们因此学会“日曜”“土曜”这类单字词汇。西阵织年历挂在客厅墙上最特别的位置,好像尊贵的VIP指定席。

父亲通常是在国历除夕当晚,看过卫星节目播放的NHK红白歌合战之后,才会打开年历滚动条的外包装纸盒,小心收下前一年度的年历,再挂上新年历。新年一早起来看到新年历,大概是觉得新奇,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父亲原本受雇的纺织厂,跟后来自己创业的新工厂,都跟平岩铁工所采购纺织机器。每次听说有日本客人来访,如果不是大阪名古屋的纺织同业,就是平岩的工程技师。绣在西阵织年历上的「平岩铁工所」字体非常漂亮,这份新年贺礼延续好几年,起码超过12个生肖轮回,旧的年历滚动条也都小心保存,彷佛要当传家宝那样的心意。

早期台湾还未开放海外观光,只能用工商考察名义申请出国,父亲也就邀集纺织界的朋友一起造访位于名古屋的平岩铁工所。那次日本考察回来,带了一部新奇的三菱自动削铅笔机(三菱電動シャープナー/ES-10),简直是神人等级的礼物,看得我们膛目结舌。

大概在小学一、二年级之前,每晚写完功课,就会将铅笔排列在客厅桌上,等待父亲用小刀帮我们削铅笔。父亲削出来的铅笔好像角度计算精密的工艺品,足以拿去跟同学炫耀。不过三菱自动削铅笔机出现之后,父亲就轻松了,可以多一点时间看连续剧。那时台湾的文具店顶多出售手摇式的削铅笔机,像三菱这款蓝白外观,长得像新干线列车造型的削铅笔机,可以调整笔尖的粗细,只要插上插头,通上电力,铅笔钻进机器的孔洞,轻轻往内推,好像列车进入隧道一样,推到底,再拉出来,铅笔就削好了,简直是变魔术。

同学会因为想要见识自动削铅笔机的魔法,约好放学之后跟我回家,把各自的铅笔排在桌上,依序进入自动削铅笔机的隧道里,听着削铅笔的机械声音,兴奋拍手,还请求我把削铅笔机下方的透明盒子拉开,大家把脸凑在一起,用力呼吸铅笔木屑的香气。

已经过了几十年,削铅笔机目前仍在使用中,除了调整铅笔粗细的金属转轴出现细小的黑色斑点之外,其他功能如往昔一样敏捷,是让人敬佩的昭和工艺技术。

加贺金箔通讯簿与法隆寺宝物书签

等到我开始进入职场工作,跟日本公司以英文传真往来,偶尔见面互访,也跟父亲一样,收到来自日本的礼物。

日下先生是当时往来频繁的业务联系负责人,大约三十岁前后,公司在御茶水站附近。由于英文沟通能力很强,每年夏天跟年底合约更新期间,日下先生都会随部长来访,主要就是担任翻译的重要任务。早期网络还未普及,仅能靠传真机联系,经常一早上班,看到传真接收时间显示为深夜时段的日下先生来信,可见那时的深夜加班,似乎是常态。

日下先生曾经馈赠一份珍贵礼物,来自东京国立博物馆的设计,以法隆寺献纳宝物灌顶幡的部分复刻图像,做成银制的雕刻薄片书签。书签镂空的线条相当美,因为太美了,拿到礼物的时候,直说这书签应该像宝物一样收藏,日下先生却说,对书签最好的保存就是将它夹在阅读的书页之间,那才是敬意。

以法隆寺历史国宝复刻的银制薄片书签,数年以来,都在我日常阅读的扉页之中,探出头来跟我打招呼。后来我到东京学习日文时,跟日下先生和另一位同部门的女同事约在新宿见过面,日文交谈的语言环境里,日下先生显得很轻松,不像过去在生意场合见面以英文交谈那样拘谨严肃,以我当时的日文沟通得以理解的范围,听他描述太太生产之夜,还在公司加班的一段趣事。

另一份贵重礼物来自另一家公司的中村先生,当时他还是部门里面的年轻职员,负责台湾业务。我曾经拜访过他们在日本桥附近的办公室,听中村先生的主管说,中村先生还会拉小提琴,那时中村先生红着一张脸,感觉很害羞。

某个年底,中村先生与公司高层来访,送了企业署名的加贺金箔通讯簿,外表看起来像黑色漆器盒子,封面是金箔花草图案,内里的纸张触感相当滑顺,按照英文字母分页的通讯簿格式,恰好适合当时处理外国事务的我,作为工作联系讯息整理纪录。那十几年之间,那本精美如艺术品的通讯簿几乎是办公桌面上最美丽的助手,在手写的年代里,每记录一笔联络讯息,就像打开通往世界的窗户一样。

过了许多年,礼物的主人所属公司经过合并更名,我也离开原有的业界,成为写作的人。疏于联系的日下先生与中村先生,却常常在法隆寺国宝书签与加贺金箔通讯簿的提示之下,好像在记忆里探出头来,彼此问好。

人与人的交情,有时绵长深远,有时短暂一瞬,不管是留在记忆里的甜美,还是细心保存下来的珍藏,从此有了反复思念的重量。往后在日本旅行的路上,看见类似的物品,记忆就猛然涌上来,往昔交谈相处的点点滴滴就像影像倒带那样,所谓“睹物思人”,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我很喜欢这样的人生回味呢!

标题图片:全日本音响展,东京晴海国际展览会馆(时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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