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环境:从破坏走向新生的半个世纪

日本人的生命观(下)

社会

日本各地都保留着祭奠动物的墓地,这些动物与人类有着很深的渊源。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引人深思。这些墓地寄寓着这样一种生命观:人与动物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并不需要区分。

食肉与日本人

天武天皇信仰佛教,于675年颁布了《杀生食肉禁止诏》,禁止食用牛、马、狗、鸡、猴等5种动物的肉。此后该法令延续了近1200年。

到了江户时代末期,杀生食肉的禁令有所放宽。末代将军德川庆喜就非常喜欢吃猪肉,甚至从猪的产地萨摩藩运送过来。庆喜出身于一桥家,所以背地里被人们称作“猪一样(喜欢吃猪肉的一桥大人)”。

明治维新为日本人禁止食肉的习俗画上了句号。1872年,明治天皇颁布了《肉食解禁令》,他也亲身食用肉食。天皇对大久保利通讲述了解禁肉食的原因:“食肉不仅是为了养生,更重要的是在与外国人的交往中必不可少。”

解禁令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解禁约1个月后,身着白衣的10名御岳行者(佛教修行者)闯入皇居抗议,宣称“食肉是难以允许的行为”,其中4人被卫兵射杀身亡,1人重伤,5人被逮捕。

倡导食肉

福泽谕吉应筑地的一家牛肉销售企业“牛马公司”的邀请,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肉食之说》的文章,称“今我国民缺乏肉食,诚非养生之法,因而疲弱者亦不在少数”。总之,他倡导食肉,认为“如今的日本国民不摄入肉食,所以很多人身体不健康,缺乏活力”。他在自己创办的庆应义塾的食堂菜谱中也加入了肉食。

据说在肉食解禁后,由于普通百姓间“牛肉肮脏”的意识强烈,有不少人经过牛肉火锅店时都是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快速通过。然而到了1877年,仅东京的牛肉火锅店就超过了550家,人气旺盛起来。

明治初期牛肉火锅店的情形。根据假名垣鲁文的《安愚乐锅》绘制而成(横滨开港资料馆藏)

以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为契机,肉食在一夜间风靡全国。震后,很多国家送来各种救援物质。美国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资金筹集活动,海军派出驱逐舰将食物运送到日本,其中包括大量腌牛肉罐头。受灾者觉得很好吃,对肉食的禁忌逐渐淡薄。

腌牛肉罐头是为船员提供的特殊储备食品,据说现在除了船员之外,只有日本人还在吃这种食品。罐头的形状有棱有角,是为尽量多装船而设计的。

日本人仁慈的生命观

日本人的生命观中蕴含着某种独特的怜悯。举例而言,日本各地都保留着用于祭奠与人有牵连的各种生物的石碑和石佛。“虫冢”是在没有农药的时代,为了祭奠那些不得不消灭的害虫而建的。农民一方面对害虫恨之入骨,一方面却因为剥夺了它们的生命而对其慰灵。消灭害虫的“驱虫仪式”曾经是以村落为单位在全国范围内举行的共同祈愿之一。

全国各地有很多石碑或石佛,用来祭奠或慰祭那些为人类效劳的动物。“马头观音”和“犬头观音”就是为人类劳作的动物。

“猪头观音”“鸡头跪祭塔”“野猪头观音”“鸟兽鱼供养塔”以及“鹿供养塔”纪念的都是供食用的动物。有些“犬猫供养碑”是由日本传统音乐的演奏者建造的,因为他们弹奏的日本三弦琴上绷贴着猫皮或狗皮。栃木县那须町建有“蝼蛄供养塔”,纪念的是蝼蛄这种昆虫,它们是将军让农民捕捉来做鹰的活饵的。

祭奠鲸鱼

建在山口县长门市青海岛的鲸墓(Aflo)

在曾经以捕鲸为生的渔村,寺院中还保留着祭奠鲸鱼的墓地——“鲸墓”,这是日本独特的习俗。最近,我追寻诗人金子美铃的足迹来到山口县长门市,位于长门鲸鱼资料馆附近向岸寺内的“鲸墓”打动了我的心。

渔人在捕获母鲸时常常会导致幼鲸或胎儿死亡,据说这座鲸墓是出于对此的怜悯之情而修建的。长门市的鲸墓内埋葬着70多头鲸鱼。如今世界范围内已停止捕鲸,但前来参拜和祭奠者却络绎不绝。

向岸寺内不仅建有鲸墓,还保存着鲸鱼牌位和捕杀的鯨鯢(雄曰鲸,雌曰鲵)名册,共有242头鲸鱼记录在册,除法名外,还记载了它们的捕获时间、地点以及捕鲸的渔民组织等信息,像对待人一样对鲸鱼进行祭奠。

长门市仙崎曾经是捕鲸渔镇,一度承担着日本沿海捕鲸的重任。金子美铃(1903~1930年)就出生在这里,她在短暂的26年生涯中,写下了大量诗歌。她的代表作《鲸法会》表达了对鲸鱼的感激之情,以及生活在这里的日本人的心情。法会是僧侣、檀信徒为了做佛事而举行的集会。

鲸法会开在暮春,海上捕捞飞鱼的季节。
海边寺庙里敲响的钟声,摇荡着掠过水面。
村里的渔夫们穿上节日盛装,急匆匆地往寺庙里赶。
遥远的海上有一头幼鲸,听着阵阵钟声。
为死去的爸爸妈妈,幼鲸伤心哭泣。
钟声在海面上荡漾,将一直传向大海的何方?

日本各地都建有纪念鲸鱼的石碑。位于东京都品川利田神社的“鲸冢”碑(Aflo)

人与自然融为一体

已故立正大学名誉教授中村祯里研究发现,《格林童话集》中人类化身为动物的故事有67例,反之动物化身为人的只有6例。而在《日本民间故事》中,人类化身为动物的故事有42例,动物化身为人的有92例。

在格林童话中,变身是需要魔力的,而在日本民间故事中却不需要。根据对上述事实的分析,中村教授得出如下结论:在日本,人与动物之间是有延续性的;而在西方,人与动物之间毫无关联,被一条明显的界限区分开来。

在日本,貉可以化身为人,日本武尊(日本神话人物——译注)也可以死后化身白鸟,正如民间故事《仙鹤报恩》所表现的那样,人与动物之间不存在优劣,可以相互变身。这其中或许体现了日本人珍视的思想观念:人与自然为一整体、两者应视为同一,可以统合起来。

桦太犬与动物观

在重新认识日本人与动物的关系方面,要提到曾发生过的一个重大事件。1956年,第1次南极观测队携带包括太郎和次郎在内的22只桦太犬,乘坐“宗谷”号观测船向南极出发。第2年,他们本应与第2次越冬队交接任务,但由于天气恶劣放弃了在南极越冬,并被迫将15只犬遗弃在昭和基地。

1959年1月,第3次越冬队的直升机在空中发现昭和基地生存着两只犬。发现犬只的观测队员后来曾经告诉我,起初他们担心这两只犬已成为野犬,会袭击人类,所以不敢接近。

后来他们查明这两只犬是“太郎”和“次郎”两兄弟,并且证实只有这两只犬存活。太郎和次郎幸存的消息将日本列岛卷入感动的漩涡之中。各地都建造了桦太犬的雕像,甚至还创作出歌曲来歌颂它们。

1983年,以太郎和次郎为主人公的电影《南极物语》(导演:藏原惟缮)公映,观影人数超过1200万人,创下当时日本历代电影票房收入最高记录。美国也翻拍了这部电影。

何为残酷

当年的观测队员之一菊池彻在其撰写的《狗狗们的南极》(中公文库)中记录了当时人们痛苦的呼吁。决定将犬只遗弃在南极时,“宗谷号”接到了许多电报,都是呼吁救助犬只的。“绝不能杀害不会说话的队员。请排除万难,将他们带回来”“你们忘记了狗的恩情了吗?如果要把狗留在南极,那么所有队员都不要回来了。”

有批评称:“把它们留在南极,还不如实施安乐死呢。”尤其是欧美人,以及在国外生活时间较长的日本人,他们都是支持安乐死的。事实上,据说到最后一刻,观测队员们一直在摸索实施安乐死,但由于时间限制,最终未能实施。

不过在日本,多数人对安乐死持反对意见,他们对“杀死”动物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在冲绳及小笠原群岛等地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被弃置在岛屿上的兔子、山羊和猫成为野生动物后数量急剧增加,破坏了珍稀动植物的生态系统。在消灭野生的家畜时,不断有人呼吁不要“杀害”,而是“捕获”后继续饲养。

而欧美人认为,与杀死相比,使其长期痛苦的做法罪过更大。与其将犬留在南极任其饿死,不如对它们实施安乐死。我曾经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亲眼目睹消灭大量繁殖的驴等外来动物的场景,说实话,对于毫不留情射杀动物的做法,我是怀有抵触情绪的。

爱护动物与处死动物

1822年后,英国继《禁止虐待动物法令》之后,相继出台了一系列动物保护法。当今德国依然在沿用纳粹德国1933年制定的动物保护法。日本于1973年由议员提出法案并制定了《动物保护管理法》(后修订为《动物爱护管理法》)。

在对日本与欧美各国的动物爱护法进行比较时,日本为落后国家、欧美为发达国家已成定论。的确,无论在法律制度方面,还是在收容动物的设施、对宠物的管控能力,以及共同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等方面,欧美国家都更加先进。不过,日本在这方面也迅速得到改善。

举例而言,在日本,带到保健所处死的猫狗数量之多,成为人们批评的众矢之的。不过,据环境省统计,处死的数量1974年多达122万只,2015年骤减为83000只。从保健所领回的猫狗转让给新主人的比例,近期已从2%骤增至39%。各国处死的数量大相径庭:德国为零,英国约为7000只,美国约为200万只。

日本正掀起空前的宠物热潮。这是因为在少子高龄化以及随之产生的核心家庭倾向和独居倾向中,孤独、孤立及与世隔绝者正在增加。关于饲养宠物的目的,回答“精神寄托”者超过半数。人们已不再将宠物作为用来玩赏的动物,而是将之当作了家庭一员,当作了生活中的伙伴。

然而,主人和宠物都已老龄化,由谁来照顾的“老老护理”问题突显出来。2016年对《动物爱护管理法》进行修订时,明文规定主人应对宠物负责到底,努力尽到“终生饲养”的义务。社会上也出现了“老犬养老院”,但另一方面,不能继续照顾宠物的年迈的主人悄无声息地“解放”自己的事例也在增加。在考虑“人与动物”的关系之际,新的难题正浮出水面。

标题图片:在名古屋港花园埠头永久停泊的南极观测船“富士号”前,建有南极犬太郎与次郎的铜像(Af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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