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島的酪農夫婦,核災後5年來的苦惱和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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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張之日

2015年12月3日,生活在福島縣本宮市的酪農三瓶利仙(60歲)與夫人惠子(57歲)眼睜睜地望著牛舍裏49頭乳牛接二連三地被人買走。

這次銷售會從早上10點多開始,吸引了同行50來人。每頭牛事先通過酪農合作社相關人士和獸醫的鑑定而設定了價格,買牛人參考這個價格,通過舉手表示其購買決定。其中價值高的乳牛,吸引了40名購買者,他們通過抽籤做出了由誰購得的決定。

銷售會幾個小時就結束了。惠子說:「看到被賣掉的牛裝進卡車運走的情形,不禁想起5年前與牛一起避難的日日夜夜,說真的,心裏特別難受」。

接著她又說:「這5年來,我們為了生存而不顧一切,拼命地堅持了下來,也許是這個原因,我們顧不得去多想,但是現在才發現,其實我們失去了非常寶貴的東西」。

這對夫婦經營了40年的酪農業,在這一天劃上了句號。

距離福島第一核電廠25km的乳牛場

5年前的2011年3月11日,東日本大地震來襲,在巨大海嘯的衝擊下,東京電力福島第一核電廠電源喪失,引發了前所未有的核洩漏事故。由於受到放射性物質汙染,周圍的居民不得不疏散避難,直到現在,還有大量災民除了暫時回家外,仍然處於有家難返的狀態。

筆者從核事故發生後一直在追蹤採訪這對酪農夫婦,他們生活在距離核電廠25km左右的福島縣浪江町津島地區,40年來夫妻同心協力以經營乳牛場為生。而這5年對三瓶夫婦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夫婦2人曾一直堅稱「乳業生意是我們的一切」,但在核事故發生5年後的今天,他們決定關張歇業,這背後是難以訴說的苦惱,福島核災猶如亡靈一直困擾著他們。

最初採訪三瓶夫婦的時候,他們每天去距家30km外的臨時養牛場,照顧他們的乳牛。這是因為核災之後,自家的養牛場因核汙染而無法繼續養牛,只能把牛轉移到臨時養牛場。

夫婦2人在核事故剛剛發生後曾一度將牛留在家中出去避難。但是對他們來說,牛絕不單單是收入的來源。在避難所,他們也滿腦子想著那些牛,憐愛之情令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捨棄那些乳牛。

於是夫婦兩人在距離自家車程約1小時、離核電廠較遠的本宮市找到一處養牛場,將所有的牛都轉移過去。惠子當時說,無論如何都想把乳牛生意繼續做下去。對他們來說,搬去臨時養牛場意味著向前邁進了一大步。罕言寡語工作敏捷的丈夫利仙一直承擔照顧牛的任務,有一天他回到浪江町自己的家中,透露了真心話說:「開車1小時還真夠遠的」,儘管如此,他看上去還是蠻開心的。

把乳牛轉移到位於本宮町的臨時養牛場後不久的三瓶夫婦(2011年5月23日,攝影:郡山總一郎)

即使過著那樣的生活,當時他們也沒有放棄重回家園、與從前一樣繼續養牛賣奶的希望。他們總是將空空的自家養牛場打掃得乾乾淨淨,隨時準備接那些乳牛回家。他們在地上鋪了牧草,時常撒上防黴粉以防止牛回來後滑倒。他們辛勤勞作的身影深深地印刻在了筆者的腦海裏。惠子感慨道:「當時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我們的未來是有希望的」。

但現實情況是,東京電力公司的這場核事故,善後處理遙遙無期,幾個月後,三瓶夫婦也搬到了臨時養牛場附近的公寓。他們準備將據點移到這裏,再次開始自己作為酪農的生意。

核汙染引發的新問題

酪農的工作非常繁重。每天早上他們要花約3個小時擠奶和打掃清潔,給牛餵飼料。中午也要餵飼料,傍晚還需要再次擠奶並打掃清潔。如果不定時擠奶並保持清潔,乳牛容易生病,所以每天的工作都不能馬虎敷衍。

但是酪農工作重新開始後不久,夫婦2人就碰到了新問題,因有關核汙染傳言,他們的乳品蒙受了損害。當時,在福島產菠菜和原料乳中檢測出的放射性物質數值,超過了厚生勞動省規定的暫定指標,由此對福島產品的負面影響擴大。因農產品等可能受到核汙染的影響而導致滯銷、發生價格損失或需要追加檢測費用等,這種現象被稱為「福島歧視」。

核事故之後終於又可以出貨了,一天早晨,正在工作的三瓶惠子(2011年12月26日,攝影:郡山總一郎)

即便如此,夫婦2人也沒有放棄出貨的計劃,他們開始接受當時規定必須進行的鮮奶輻射汙染檢測。每週檢測1次,必須連續3次低於規定值才算過關。他們把剛擠出來的牛奶裝進寶特瓶,交給來回收的酪農合作社社員。檢測表明他們的牛奶沒有核輻射汙染。但在檢測結果出來之前,他們的牛奶不能出售,所以最初他們是一邊倒掉牛奶一邊繼續工作的。

克服了重重困難,之後的幾年裏,三瓶夫婦雖然在經營上一直赤字,但依然堅持牛奶的生產和銷售。之所以默默地堅持了這麼多年,是因為他們相信總有一天會重新以酪農為生,回歸災前的生活。

雖然經營赤字,三瓶夫婦依然在本宮町的養牛場堅持生產作業(2012年7月20日, 攝影:郡山總一郎)

巨額補償費的利與弊

在這個過程中,2013年12月,政府終於全面放棄了讓「避難災民全員返鄉」的目標。三瓶夫婦也因此徹底搬到借用的養牛場。對於像三瓶家這樣因居住在高輻射地區而需要長期疏散,很難重返家園的家庭,東京電力公司等為他們支付了一次性補償費。

然而,這筆補償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苦惱。因為這筆巨額賠款是一次性支付的,它令人一下子喪失了工作的意志。三瓶說:「情況沒有任何改變,但存摺裏打進了從未見過的金額。當我們看到這個數目時都驚呆了,大腦一片空白。」

當時有好幾個避難災民說,這筆巨款的確「就像中了彩券似的」。考慮到核事故帶來的損害,這種說法也許並不恰當,但根據政府的估算,曾居住在難以返家地區的災民,普通的4人一戶家可獲得1億675萬日圓的補償費。三瓶夫婦除了得到上述統一的補償費之外,養牛場、相關機器設備以及土地建築物等的賠償費,都一次性被匯入了自己的銀行帳戶裏。

順便解釋一下,災區現在按照輻射水準和疏散人員未來可否返鄉被劃分為3類:①輻射量高、原則上禁止入內並難以重返居住的地區;②可以進入但不能居住,有待避難命令解除的地區;③需要繼續疏散避難的地區。支付給第3類地區4人一戶家的補償費為7,197萬日圓,第2類地區為5,681萬日圓。但是,這種分類產生了雖為街坊鄰居補償費卻不相同的現象,以致於在5年之後的今天依然還有糾紛發生。

曾經住在三瓶夫婦家附近的熟人,由於自己得到的補償費比較少,當時曾諷刺他們說:「你們能拿到這麼多錢,不錯啊。」惠子感嘆道:「居然會說出這種話,在巨額賠償面前,同為災民的相互同情之心,變得微乎其微了」。

儘管如此三瓶夫婦還是在竭力重建自己的酪農生活。然而,阻力來自意想不到之處。那就是「安倍經濟學」。毋庸贅言,它是指2012年12月成立的安倍晉三內閣實施的經濟政策。由於這項通貨緊縮對策,日圓加速貶值,幾乎完全依賴進口的乳牛飼料費用大漲,令三瓶夫婦無法擺脫每月赤字的經營困境。

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夫婦倆出於「設備投資」的考慮,還從補償費中拿出幾百萬來購買了血統優良的乳牛。因為養牛場是借用的,所以他們能做的投資也只有這些了。不過,當有牛犢出生時,他們靠賣牛犢增加副業收入,所以也曾有過扭轉虧損的時候。總之夫婦兩人咬緊牙關,想方設法堅持著養牛生意。

放棄

但是,截至2015年9月的這段時間,又出現了牛糞堆肥陷入無法處理這種新的難題。之前他們一直委託代為處理牛糞堆肥的養牛場,由於種種原因很難再繼續下去了。而如果不能處理堆肥,那就意味著無法繼續養牛做酪農。

三瓶夫婦絞盡腦汁苦心積慮,最終他們選擇了放棄,決定關門停業。

「這5年我們拼命活下來」,妻子惠子說:「雖然知道很難,但最初我們商量,如果做3年還是不行的話就不做了。後來拿到了補償費,因此能夠繼續經營下來。說起來現在這個年齡就退休,還是很不甘心的」。丈夫利仙也說,「我們的結論是,以5年為一個階段,如果還只能靠補償費才能經營下去,那就該罷手了……」。

三瓶夫婦說,在決定放棄養牛後,他們重新感受到這40年來的積累是多麼厚重。惠子夫人說:「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真的就這麼結束了」。利仙則感嘆道,「老實說,祖先傳下來的家業就這麼完了,讓我萬分懊悔遺憾」。

現在,夫婦2人在遠離養牛場的地方蓋起新居,各自開始了新的工作。丈夫利仙在養老院的農場裏從事管理及機器維修等工作。這是他有生以來第1次體驗上班族的生活;惠子在熟人的乳牛場裏幫忙擠奶等,每天工作幾個小時。

曾經1年365天和乳牛朝夕相處的惠子笑道,現在總算適應新的生活習慣了。不過,隨即她悵然若失地吐露了心聲:「說實話,我從心底這麼想:要是一切都能回到從前,那我情願把迄今拿到的所有補償費如數歸還。」

標題圖片:福島核事故5年後決定停業的三瓶夫婦(2015年11月24日於本宮町的養牛場,攝影:郡山總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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