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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極少出現在日本古典文學中

日本列島位於世界屈指可數的幾個地震多發帶上。追溯日本歷史,我們發現有很多關於地震的記載。但是,在日本的古典文學中,關於地震的記述卻是極為少見。這是為什麼呢?主要原因有兩個。

地震往往會給城市帶來毀滅性的打擊,所以,地震死難者的主要是城市的居民,其中大部分是因為火災被燒死,或者因為被埋在倒塌的房屋、瓦礫之下被壓死。不過這種情況大都是發生在日本的近代化之後。在古代及中世(譯註:12至16世紀末的幕府統治時代),城市的數量本身就不多,而且大部分與村莊沒有什麼差別,可稱之為高樓建築的也只有五重塔之類的佛教建築了。

歌川廣重的作品《寶永火口》View of the extinct volcano Ashitakayama

另外,傳統的日本房屋的建造方法都是歷經千年經驗積累而形成的,凝結了先人的智慧與技術,抗震性能較好。房屋的骨架不倚賴釘子等,而是由粗壯的木頭牢固地鑲接在一起的木製結構,相當於「牆壁」的隔扇由紙糊成。如果依據現在的建築標準也許比較難於建造,當時的方式是不將房屋支柱打入地面,也不將支柱與房屋地基連為一體;而只是讓每根支柱坐落在礎石之上,這種方式稱為「石場立」。這樣建成的房屋即使受到地震微小的震動也會浮在地面上。也就是說,房屋與地表的運動方向不同,巧妙地避開了地震晃動發出的能量。

日本關於地震的記錄較少的第2個原因,我認為其根源完全在於日本的思想以及日本人的思維方式。在日本的政治哲學中(與遠東、亞洲全境相同),地震是一種超越人類智力的存在,認為它是為了懲罰使民眾受苦的暴政才發生的。因此,凡是欲記述地震情況,或者描繪地震時狀況的人,均被視為桀驁不馴之人,會被當權者盯上。

在不願記錄自然災害的情況這一點上,不只限於地震這種災害,火山噴發也是如此。富士山只有在今天才成為日本以及日本自然之美的象徵,其實在歷史上並非一直如此。在很長時期內,富士山都是一座活火山,作為偉大的生命之源,江戶時代的人們對富士山既崇敬又畏懼。富士山最後一次噴發是在江戶時代中期的1707年(寶永4年),史稱寶永大噴發。這次噴發發生在寶永大地震數十次餘震之後,整個江戶城都被火山灰覆蓋。儘管災害如此巨大,但關於這次火山噴發的文獻卻幾乎沒有留存下來。其後,當時的畫家們就像火山噴發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們的筆下的富士山形象永遠都是美麗而莊嚴的。日本的詩人們也同樣如此。

20世紀最大的災難 關東大地震

東京御茶之水的尼古拉大教堂在關東大地震之後,為了重建大教堂,世界各國正教會都給予了捐款,但最主要捐贈還是來自日本正教徒

20世紀以後,人們對地震的恐懼開始加劇。這是由於隨著人口的成長,城市裏的人口越來越集中,木製建築逐漸被磚瓦建築所取代,結果發生災害時災情便更加嚴重。另外,海邊也逐漸有人居住,強颱風來襲的時候,數百人因此失去生命也並不算稀奇的事情。

日本在20世紀遭受的最大自然災害,乃1923年9月1日的關東大地震。當時東京有300萬人口,由於地震引發火災而被燒死的人,為了逃避熊熊烈焰而跳進河裏淹死的人,因被磚瓦埋壓而死去的人,加起來達到10萬。電、電話·電報、自來水管道等基礎設施徹底癱瘓,東京導遊手冊上引以為傲的當時著名觀光地的石造建築也幾乎全部毀於一旦。

尼古拉大教堂(東京復活大聖堂)是亞使徒(譯註:東正教對聖徒的稱呼)聖尼古拉於1891年建成,他為了傳播東正教由俄羅斯來到日本居住。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它一直被視為東京最高的建築物,但在這次地震中,教堂的鐘樓倒塌,圓形屋頂也塌落損毀。

可以說,只有地震前一年建成的帝國飯店(原帝國飯店Wright館)才經受住了地震考驗,它是由20世紀建築界巨匠Frank Lloyd Wright設計的。帝國飯店被公認為日本第一座抗震石造建築。

關東大地震給包括東京府(當時的稱呼──譯註)、神奈川縣等在內1府6縣的廣大區域帶來莫大的破壞,據推算受災總金額達到當時國家預算的4倍之多。

不為悲劇所動的日本人形象

俄羅斯作家BorisPilnyak《日出國之根》

但是,即使身處這樣前所未有的自然災害帶來的混亂之中,人們也絕對沒有喪失「日本人特有的本能」。他們在死亡的面前也保持了自己的鎮靜。俄羅斯作家BorisPilnyak在他的《日出國之根》(Корни японского солнца)中是這樣記述的。

「在地震引發的大火之後,活下來的人們為了掩埋死者屍體而聚到一起。人們看到很多的屍體整齊地排列在一起,而這些屍體都呈現燒焦的狀態。在這些屍體下面,人們發現了一息尚存的孩子們。原來這些大人們排成整齊的隊形,寧願燒焦自己的身體,也為孩子們搭起抵禦烈焰的盾牌,如此才挽救了孩子們的生命」。

波蘭外交官Stanislaw Patek記述了地震後在混亂中離散的父女奇蹟般重逢的情景。

他寫道,「地震後,原本失散的父女偶然在街上再次相逢,他們在遠處看到相互的身影後,並沒有跑向對方互相擁抱。而是漸漸走近對方,兩人按照日本的規矩禮儀,雙手在胸前合十,深深鞠躬,只是靜靜地互道一句『晚上好』。這時他們並沒有接觸對方的身體」。

當一個人與他人分擔巨大的悲痛時,會變得更有人性。芥川龍之介在手記《寫於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大地震之際》中做了如下記述。

「大地震終於平靜下來後,在房子外避難的人們似乎突然變得彼此眷戀起來。不論左鄰還是右舍,大家彼此親熱地聊天,拿香菸或梨子給對方,或者互相幫助照顧孩子,這種情景(此處省略)幾乎在所到之處都可以見到。(此處省略)在草坪避難的人們(此處省略)看上去也相談甚歡。(此處省略)人與人之間平時未曾見過的親密,此時在很多人中湧現出來,無論如何都是一道美麗的風景。我要將這種記憶永遠地珍藏起來」。

除關東大地震之外,深刻地刻印在世界記憶中的關於日本的大地震,還有1995年1月17日發生的阪神淡路大地震(震度7.2)。這次地震致6,000人殞命,很多建築在構造上的缺點、救援活動的不完備等都充分暴露出來。一方面國民對政府對應遲緩的不滿日益增加,一方面黑社會團體甚至自掏腰包給災民提供水和食物。即使處在阪神大地震這樣危難的狀態中,日本人也不會為個人的一己之欲所動,仍然顯示出配合政府以及相互幫助的力量。雖然因為地震而失去一切,變得一無所有,但誰也不會去商店或住家偷東西,大家都整整齊齊地排隊領取救援物資和食品。

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帶來了很多教訓。從此國家對建築物的抗震性和建築的品質提出了更加嚴格的要求標準。對全體國民則更加系統地提供防災知識,告訴大家在災害來臨時應該怎樣應對。但是,大自然也有它自己的規律和語言。

接著是3·11大地震,人們的狀態並未有改變

2011年3月12日是個星期六。我比平時起得晚,一打開收音機就聽到前一天日本發生大地震,並且被巨大的海嘯襲擊的消息。報道中沒有提到遇難者人數等詳細的資訊。中午時分,TV Rain打來電話,拜託我在節目中就日本的狀況發表些看法。在節目開頭,女主持人說道,福島現在處於混亂之中,盜搶橫行,她的語調很激動。我當場打斷她的話,說道,「據我所知,在日本無論怎樣都不會發生什麼盜搶行為,我絕不相信有這種事情」。主持人似乎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不過,其後幾乎在很短的時間內,全世界的人們通過各種媒體的報道用自己的眼睛看到,在日本,即使發生了災難,盜搶等案件也絕對沒有發生。災難的確悲慘而可怕。但日本人並沒有辜負我的期待,對此我很欣慰。

最近,我從一些不太了解日本的人那裏聽到一些說法,他們認為現在的日本變成了一個與古樸純良的日本相去甚遠的國家。比如幾乎沒有人穿和服了,大家只聽歐美音樂,人們更多食用麵包而不吃米飯了等等。他們例舉了很多此類變化。但是,這些變化不過是可以看到的表面的變化。無論時代如何變化,日本人都忠實地維護著漫長歲月中他們堅守的精神層面的價值觀。「偷別人的東西是不好的」,這也是日本人一直注重的精神規範之一。

而且最近還常常聽到這樣的批評之聲,「現在日本的年輕人只關心自己的問題及個人的事情,不考慮國家和整個社會的問題。比起重建戰後日本的一代人以及團塊世代,他們絕對遜色太多」。但是,地震後發生的事也確鑿地證明這種批評是站不住腳的。日本國內很多的年輕人都加入志工隊伍參加了震後復興的工作,我自己就有幸遇到過一些無償幫助災區人們理髮的年輕的理髮師,以及一直堅持為克服困難生存下來的人們畫肖像的青年畫家。

福島的悲劇,不僅僅讓人們看到了日本人的優良素質。我們還必須重新面對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抱有的問題。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不知何時,人類認為自己即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存在」,自信能「馴服大自然」。其實這是大錯特錯。原本像日本這種多地震的國家,建設核電廠本身不就是一種錯誤選擇嗎?在這個意義上,福島的悲劇不僅是大自然帶來的悲劇,也可以說是一個人為的悲劇。想建設新事物的人們一定要常常提醒自己,大自然也有大自然的規律,自然決不會寬恕人們的驕縱和錯誤。無論怎樣,我相信日本人擁有另一個優秀素質,那就是他們懂得「從過去的錯誤中吸取教訓」。

標題圖片:鯰魚彩色浮世繪。畫面上的民眾正在懲治大鯰魚。江戶時代的日本人相信發生地震是因為大鯰魚在地下活動所致。安政江戶地震(1855年)與鯰魚圖,瓦版鮎魚圖上看江戶、明治的災害情況——選自石本收藏,東京大學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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