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太陽的孩子》和臺灣原住民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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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原住民道歉的蔡英文總統

8月15日,臺灣總統蔡英文訪問了臺灣東部的離島──蘭嶼,蘭嶼島上住了大約4千人的達悟族,蔡英文的此行目的是為了向原住民道歉。蔡英文面對穿著民族服裝的頭目,頂著她的清湯掛麵的招牌髮型,深深低頭鞠躬,深到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側臉。

蔡英文在選前承諾要向原住民道歉,8月1日正式在總統府內舉行道歉儀式。臺灣的原住民有16族,大約54萬人,其中各族的代表被邀請到總統府,由蔡英文以國家元首身分代表政府來道歉。然而,此舉卻遭到一部分原住民的嚴厲批評,認為「好似皇帝接受拜謁,分明是歧視的表現」。但是,公平而論,要總統一個人一一探訪各個部族等是無法做到的,這種批判有點像是為反對而反對。看来原住民之中也有各種派別。不過,總統邀請原住民代表到總統府作客,並且親自致歉,我想這個意義是相當深遠的。

隔天開始,蔡英文便抽時間親自到各個原住民族的地區拜訪,進行道歉。尤其是8月15日的蘭嶼之行更具有象徵性的意義。因為,蘭嶼設置了存放低階核廢料的中期貯藏設施。這個貯藏設施設置的原委混沌不明且異常奇怪,甚至有人說當初是以「罐頭工廠」的名義,欺騙了當地的達悟族。雖然真相尚未明朗,但原本只是在最終處置的海洋投棄之前作為「暫時的」貯藏設施,現在卻呈現半永久化的狀態,這和原住民所面臨「容易被犧牲的族群」的處境是不無關係的。對於「原住民=被犧牲的人」的構圖,這次道歉意味著保證今後將與之訣別,這也是蔡英文特地拜訪了離臺北最遠的外島蘭嶼的理由。

類似向原住民道歉之舉,在臺灣被稱為「轉型正義」。對於過去政權曾經實施過的高壓統治和暴力致歉和釐清罪責,避免今後重蹈覆轍。例如,民進黨政權上臺後,臺灣的立法院打算討回國民黨持有的巨額黨產,通過了「不當黨產」條例。事情起因於國民黨在二次大戰結束後接收了許多日本人留下的資產作為黨產,阻礙了政黨之間的正常競爭,此措施的目的是為了恢復「遺失的正義」。

恢復「遺失的正義」和電影《太陽的孩子》

聽到「恢復遺失的正義」,或許人們都覺得是件困難的事情。只要想想日本的情況就會明白,在日本也有對水俣病患者支付賠償金、追究藥害愛滋病的責任等類似的問題。而且臺灣經歷了獨裁政治,還有長久以來的複雜歷史,所以在解決歷史問題的路上,就顯得更加棘手和艱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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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恢復遺失的正義」的層面來看,有一部我衷心希望大家細心觀賞的電影,就是臺灣電影《太陽的孩子》。2015年在臺灣上映以來,引起了廣大迴響,筆者和一同有志之士也推動了日本巡迴放映計畫,想要介紹給更多的日本民眾,目前預定9月將在東京、神奈川、靜岡、福岡等地舉辦上映會。(詳細內容請參照網址

我第1次看到這部電影是在臺灣的電影院,看完覺得這真是太好的電影了,但是好在哪裏,喜歡的理由卻自己也說不上來。因此,我又再一次去了電影院,比第1次看還要感動。在搭乘回日本的長榮班機上,又看了第3次。我過於感動,一直擦眼淚,驚動了鄰座的臺灣女乘客,還問說:「你沒事嗎?」直到看了第3次,才終於覺得真正碰觸到這部作品的「核心」了。

要說明這部作品哪裏好看,是很難一語道盡的。內容是描述在臺灣的阿美族村落裏,正逐漸失去了的傳統稻作,為了阻止建商開發,村民群起奮勇抵抗――。雖然我寫了大致的劇情,但是連我自己也認為這無法說服觀眾,應該有更貼切的話語可以充分解釋這部電影。我一直這麼認為。

我也說不上來,這部電影的魅力就在於某種無以名狀的強烈真實感透過了銀幕直達觀眾的內心深處,或許是因為由真實故事改編的關係,但是有某種超越性的東西存在,讓人想要一探究竟。

現實與故事纏繞在場景的花蓮港口部落

我抱著這樣的心情,實際拜訪了拍攝地——位於臺灣東部花蓮縣的港口部落,這裏應該可以說是臺灣最難到達的地方之一吧。大概是位於從花蓮到臺東的漫長東海岸線的中間處,從臺北搭飛機或臺鐵到花蓮,之後轉搭巴士3小時,租車也要2小時的車程才能抵達。即使從臺東出發,也幾乎是同樣的距離。

港口是在臺灣東部第一大河川秀姑巒溪的河口,因此有這個名稱。自古就是原住民阿美族的居住地。這裏曾經發生過「大港口事件」,清朝士兵大量屠殺住在港口附近的阿美族的大規模衝突。電影裏也提到了「清兵攻過來了」的歴史,主角Panay的父親也反覆地提到這一段刻在民族記憶裏的悲劇。

雖然我知道是以這個村落為電影場景,但是對於演員們幾乎都是村裏沒有演員經驗的居民,是來到這裏才知道的。聯合執導的兩位導演之一是Lekal Sumi也是這裏的部落青年,在他的帶領下,我們走了部落一圈,才發現電影裏看到的人都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

電影裏,飾演Panay的父親認為該復興阿美族的傳統,即使得了肺癌也不斷地奮鬥的主要人物──許金財,實際上是Lekal Sumi導演的祖父,在現實生活裏,也曾擔任過港口部落的頭目要職。頭目並非像村長這樣的行政職,而是地位比村長更加崇高的精神領袖。

我剛好選擇入住的民宿竟然也有驚奇,當我見到早上端早餐過來的老婆婆,感覺有點面熟,原來是電影接近尾聲時出現的抗爭村民之一,大家為了防止稻田遭受到破壞而靜坐抗議時,一位老婆婆對著同是阿美族的年輕警員說:「你的部落在哪裏?」這一幕也是我認為這部電影的經典之一。原來那位老婆婆就是民宿經營者的家人。從她那裏得知,她的家族原本擁有民宿前的寬廣稻田,可是大約20年前開發業者和行政的觀光部門採取強硬手段進行開發,就和電影一樣,蠻橫地奪走了土地。

老婆婆說:「當我演出那一幕時,就想到當時自己被搶走的土地」。從民宿的窗戶往下看,可以看到金黃色的稻穗,仔細一看,彷彿可以看到是村人們挺起胸膛,拼命保護稻田的場景。在這部電影裏,眼前的現實和發生過的故事融為了一體。

恢復民族認同的強烈心願

電影的主題是,描述被時代的變化所割裂的地域間和家族的再生,以及復興阿美族的榮耀和傳統的故事。但是,從這裏可以深入挖掘的是如何重新取回被漢族和日本人奪走的土地,也就是攸關於現在「轉型正義」的實踐問題。

而且,不只有土地的問題,也包括了個人最根源的價值所在的「名字」。要區分我是誰?你是誰?這些問題涉及了身分認同的本質。

這部電影的演員之一,唯一的一位專職演員是徐詣帆,演出部落出身的土地房屋仲介。還有,飾演主角Panay的Ado' Kaliting Pacidal平常身兼歌手和DJ,在這部電影裏是第一次全面發揮演技,同樣是阿美族出身。她的演技也大受好評,甚至入圍了金馬獎的最佳新人獎。她曾經告訴筆者,其實她從小都被别人叫中文的名字,是說了一口標準中文的資優生,但是對於自己逐漸消失阿美族的身分認同而煩惱不已,長大後把自己名字改回了原住民的名字。

電影裏有一幕是Panay就自己曾經對人使用漢族名字,還以流暢的中文發表演講得獎的告白:「我靠著裝作自己不是阿美族,卻得到了『部落之光』的獎」。但是,那並不是真的自己,決心想要恢復原住民的名字「Panay=稻穗」,並且加入了反對觀光飯店開發,为恢復稻作奮起而戰。

此外,電影裏Panay的女兒Nakaw由吳燕姿飾演,也是在港口村落長大的少女,有一幕是Panay在田徑選拔賽前曾問:「妳是誰?」之後Nakaw呼喊「Pangcah(阿美族人)」在選拔會場奔跑。這個呼聲「我是Pangcah」可以說是貫通整部電影的關鍵字之一。阿美族的別稱是「太陽族」,也是這部電影標題的由來,透過恢復自己的名字重新尋回身分認同,這也是阿美族人的強烈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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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部電影裏,登場的演員們大半都是港口村落的居民,每一位演員幾乎都是將他們的人生投影在演技上,超越了一般的專業或業餘的演員,帶給觀眾的震撼力和真實感是非常強烈的。因此在細微的表情和語言上都可以撥動觀眾的心弦。

猶如交響曲般有機地串聯著所有元素

如上所述,臺灣的原住民問題就是這樣:從清朝以來,受到了日本、國民黨的「外來政權」所統治,時而採取隔離政策,時而施行同化政策,但是不管是哪一個,身處弱勢的原住民卻不曾握有決定權。如今,現任總統代表國家向原住民道歉,透過這個契機,就像電影裏所描述的,原住民肯定會開始採取由自己決定未來的行動。這是比起國家或政黨利益,更重視弱小集團和個人利益,才是符合自由主義風格的民進黨的政策,同時也是現代社會所追求的方向。

我喜歡臺灣電影,甚至寫了一本書,但是我並非專業的電影人或影評家,即使如此我還是敢拍著胸脯自信地說,劇本、導演、監製、演員、幕後、音樂、技術等这些電影的各種元素,在這部電影裏都有機地串聯在一起,塑造了出乎想像的完美傑作。

有些知名導演會投入龐大的預算,起用知名的演員,但是電影還是可能淪為乏人問津的垃圾作品。相反地,也有從無生有的小小作品卻成為了永遠留存在人們記憶裏的名作。電影困難的地方就在於沒有一蹴可就的成名配方,同時這也是其醍醐味之所在。

《太陽的孩子》把電影的醍醐味都濃縮在其中了,看完之後,彷彿聽了一場小而美的交響曲,聲音響亮又悅耳。村裏居住的民眾、製作相關人員的寄望、以及港口的環境生態、自然風景和歷史,當然還有清新舒爽的空氣,都在阿美族人「祖靈的庇護」下,淋漓盡致呈現在這部作品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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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圖片:電影《太陽的孩子》(©一期一會影像製作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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