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裔美國人,如何看待日本的歷史認識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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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戰後70週年,8月發表的「安倍談話」,很重要的一點是,也要充分考慮到在美國影響力日增的亞裔美國人這一因素。回顧安倍首相的訪美,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李何尼就其對美國少數民族群體的視角缺失問題,敲響了警鐘。

「贏得了聽眾」的美國國會演講

2015年4月30日、安倍晉三首相在美國國會聯席會議發表的講演,被認為是日美關係的一大成果而廣受好評。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說的都是美國國會議員們最想聽的話。安倍首相回應了美國長久以來的要求,承諾強化日美安保體制,並為擴大日美在太平洋地區的軍事合作,展開相關的國內立法工作。同時,安倍首相還表示大力支持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議(TPP),強調了其對兩國經濟的積極作用。在兩個月之後的6月底,歐巴馬總統在TPP談判達成協議所需的《貿易促進授權(TPA)法案》上簽字,該法案終於得以成立。

另一個引為話題的,是安倍首相在演講中提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眾多美軍士兵戰死疆場的戰鬥,表示了對二戰的深刻「反省」;而且,會場上還安排了一個感人的場面,邀請參加了硫黃島戰役的美軍退役老兵,與在同一戰場作戰的日軍司令的孫子(原總務大臣新藤義孝)並肩而坐。聽眾多次打斷演講起立鼓掌,充分表明他們是很熱心地在聽;而安倍首相和日本政府非常滿足於對此次演講的成果,那也是順理成章的了。

亞裔美國學生的反應形成對比

然而,與這種「成功」形成對照,安倍首相對哈佛大學的訪問則沒有那麼好對付。在哈佛大學,他遭遇了對日本二戰認識問題進行抗議的學生組織,針對一國之首相在「慰安婦」問題上的立場,他受到了一位學生的嚴厲質問。日本的各家報紙報道了這個學生的提問和安倍首相謹慎而曖昧的回答。也就是說,他既沒有以否定的答覆來博得保守派支持者的歡心,也沒有全面承認責任,向批評者做出讓步。而提問的是哈佛大學的韓裔美國大學生這一點,除了日本的右翼網路媒體外沒有被提及。

對右翼媒體的撰稿人、評論家們來說,毫無疑問,這個學生的民族背景反而是一個好材料。因為這樣他們就可以斷定,提出這樣的問題來批判日本政府在慰安婦問題上的應對,是不值得認真對待的。實際上,這個學生因強調「韓裔」而讓人以一種猶如是哈佛大學內韓國勢力的「爪牙」這種印象。參加遊行的多數人,是哈佛大學亞裔美國人社團的成員。如果了解了這樣的事實,那麼(右翼人士)就會愈發輕視他們的抗議了——比照安倍首相此次訪美的成果,這種「小插曲」太微不足道了。但在美國,無論祖先來自何方,「韓裔美國人」也是名副其實的「美國人」。

在日美關係中,考慮有關歷史認識、文化認同、民族背景等因素正變得越來越重要。隨著包括亞裔美國人在內的「〜裔美國人」的影響力日益增大,全球視野的歷史已開始被認為是美國史的一個組成部分。

對美外交和對亞洲外交,走向不可分割的局面

對關注東亞局勢的許多日美專家來說,今後的一大焦點,在於8月15日的「終戰紀念日」前夕預定發表的戰後70週年「首相談話」。針對日本戰爭中的行為,安倍首相是使用「侵略」(invasion)」、「強制(coercion)」等詞語來表述?還是趨附於他的保守派支持者而使用「進駐(advance)」、「人身買賣(trafficking)」等模棱兩可的詞藻,將他自己的信念貫徹始終?當然,選擇後者的話,來自亞洲各國的譴責是可想而知的,日本政府即使無法解決,恐怕也做好了充分應對這種局面的準備吧。

安倍首相談話的內容暫且不論,就哈佛大學的這件事情來看,表象另談,實際上日美同盟的支持者們對此一定是相當困惑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它顯示出日本的亞洲外交和日本的對美外交這兩個以往一直有效的二分法已經行不通了。到底對亞裔美國人來說,留在他們記憶中的太平洋戰爭,不是美國和日本的戰爭故事,而是發生在亞洲地區的殘酷戰鬥,這樣的記憶,有的來自他們個人的實際體驗,有的則來自亞洲各國的電影、電視節目或文學作品。

亞裔美國人的數量在持續成長,而且越來越具多元化。除了已經形成的越裔、菲裔、華裔、韓裔,當然還有日裔的大規模社區外,印度裔、孟加拉裔、馬拉西亞裔美國人等也在增加。他們在種族、宗教、經濟、政治方面呈現的多樣性,對於整個美國社會和文化都越來越具有重要意義。在這方面表現得最為顯著的,恐怕就是美國的高等教育機關了。入讀很多精英大學、開始他們的職業生涯的亞裔美國人社區所占的比例尤其地高。

自不待言,從亞裔美國人的經驗來看,它催生了往往是壓制了個性的「模範少數族裔神話」。亞裔社區的年輕人還給人一個印象,那就是他們在望子成龍的「虎媽」(指那些實踐斯巴達教育的華裔美國母親)驅使下變成為呆頭呆腦的蠹書蟲。但是,從美國一流大學亞裔學生輩出這一點上考慮,那麼無視他們在政治、文化中日益重要的角色作用,就很不明智了。

民族社區中集體記憶的影響力

對許多具有各自民族和宗教背景的美國人來說,其民族社區從某種程度上是通過共有苦難的歷史、心靈的創傷等集體記憶而得以維繫的。例如,基於奴隸制度及其造成的永久而深遠的創傷而提出道義請求權的非洲裔美國人組織、將納粹大屠殺和反猶太主義的屠殺迫害的記憶定為永久性紀念日的猶太裔組織、以支援英國統治下的愛爾蘭民族主義者而著名的愛爾蘭裔美國人、旨在將20世紀初發生於土耳其的大屠殺認定為種族滅絕行動的亞美尼亞裔美國人、以因社會主義革命而被迫逃亡美國的人們為中心形成的古巴裔美國人組織等等。

實際上,日裔美國人能夠在1988年成功地促使美國政府道歉和賠償,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因為集體記憶,特別是二戰期間強行拘留在美日僑這種集體記憶的作用。這種運動必會伴有爭議,而由此引發的抗議,既有出自於自己民族社區內部的,也有一部分是來自外部的,認為那些要求是敵對行為或感覺遭到了侵權。但是,這些運動如今在美國已被視為合理正當的主張並形成了為人接受的基礎。

在這裏你能看到的,是一個遠遠比白人男性占據了壓倒性多數的美國議會更加多元化的美國的真實面孔。也正因為此,新澤西(New Jersey)、加利福尼亞(California)、維吉尼亞(Virginia)等州建立起韓國「慰安婦」銅像不僅絲毫不足為奇,而且它們不僅為韓國人、韓裔美國人,還廣為世人接受和紀念。

日本曖昧的歷史認識招致的後果

在美國,包括我這個教授日語、日本文化、政治和歷史的人在內,許多日本專家都深知亞裔學生對日本課程抱有極大的關心。實際上,一部分大學因選課人數減少而出現了或是削減日語課程或是緩聘相關教師的情況,也正是因為亞裔學生的關注度很高,其他很多大學才免於陷入同樣的事態之中。

無論是亞裔學生還是有亞裔美國朋友的學生,壽司、Hello Kitty、卡通《無頭騎士異聞錄 DuRaRaRa!!》這類日本飲食文化和大眾文化,都已成為了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點心是中國的食物、少女時代是韓國的流行演唱團體、越式三明治源自越南。它們都是在保留了各自文化淵源特性的同時,成為構建深受亞洲文化影響的美國「織錦」文化的一大要素。

「文化多元共生」這個美國夢既有局限性也有失敗,即便如此它依然強烈地吸引著美國學生,而挑戰這個夢想又將有益於下一代人美國領袖人物的成長。擁有多元的民族背景、廣泛熟識這個「織錦」文化的學生希望在大學學習有關日本的課程,這是不足為奇的。

但是,來自日本的,是對殖民統治和戰爭歷史的毫無一貫性的言論。日本政府毎年道歉,發誓推進和平政策,然而它卻迴避直接道歉和明確責任,悼念之詞也模棱兩可;教科書或將戰爭中殘暴行為的描述縮減到最低程度,或弱化相關表現。而許許多多的亞裔美國人和其他美國學生,則與自己的父母如實真切地交談那段悲慘歷史,並主動地去學習了解。日本的曖昧言論,在太平洋地區激起風波,而且這樣的波紋不會輕易消失。

即便批評韓、中,也無法與日本右翼共鳴

日本問題專家以及日本社會,都對「忽略日本(Japan Passing)」亦即對日本失去興趣表示了強烈的憂慮。中國在全球經濟和政治中的重要性超過了日本的看法,是這種憂慮產生的一大因素。事實上,我的那些保守派日本友人們碰到機會就會說,日本需要再次強大起來。換言之,就是他們主張,要打破現狀,就應該強化軍事能力,從「自虐史觀」這個受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GHQ)的影響而形成的桎梏中解脫出來。

但是,他們全然不知包括我在內的美國的日本研究人員所面臨的狀況。當美國以及國際上的新聞媒體報道,日本的政界要人、評論家中,不但有人使用特定的悔恨之詞,甚至還公然發出了否定國家責任的聲音,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想要華裔、韓裔學生或是日裔乃至其他學生繼續保持對日本學研究的高度熱情,就會是非常困難的了。

把日語排除出學習科目的學生稱,日本好像沒有悔悟之意,所以不想去日本了——這樣的話,我並非只有一次、兩次地聽到過。他們是具有非常敏銳分析思考能力的學生,其中很多人同時也批評說,韓國、中國政府似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目的而利用歷史仇恨來激發愛國情緒,追求國家利益。

但是,日本右派或是聲稱慰安婦雖不幸但卻是自願的娼妓,或是把南京大屠殺說成為捏造,試圖以此讓人認為一切並非日軍有意圖的計劃性行為,不過是戰爭帶來的不得已的結果——這種做法,是完全無法得到這些學生們認同的,今後恐怕也不會引起共鳴。

「安倍談話」孕育的風險

我無意談論安倍首相在戰後70週年談話中應該說些什麼這個問題。特別是我對美國不願為自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越戰以及其他戰爭中針對平民百姓的暴行進行道歉的態度尤感焦躁失望。作為這樣的一個美國人,我理解這些歷史爭論是如何的困難,也承認道歉要求動輒會糾結著其他政治意圖。但同時我也強烈感到,安倍首相和他的顧問們,就他們那種以兩張嘴臉對美、亞的思維方式,應該進行一次重新思考。安倍首相不應該忘記,美國是一個多民族的融合體,他們的祖先廣泛來自於全球各地,而且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歷史記憶。

亞裔美國人和美國的其他少數族裔群體一樣,具有很大的影響力。通過這種影響力,南京大屠殺、慰安婦等東亞「歷史爭議」中的關鍵詞,已經成為美國人日常面對的有關人權和戰爭責任問題語彙中的一部分。他們將比在硫黃島作戰的那一代退役軍人更長久地、在未來數十年左右美國和亞洲的關係。

基於我個人的經驗而言,對日本學抱有興趣和熱情的亞裔學生們,今後應該會成為對日美同盟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存在。安倍首相或許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即不使用他的批評者們所期望的直接表述,而是用間接曖昧的言辭表達哀悼,以慰藉自己的良心,阿諛他的保守派支持者們。

但是,這種姿態恐怕不僅是亞洲各國,還會受到來自華盛頓的指責。安倍訪美期間發表演說的美國聯邦議會,從議員的年齡、種族、性別上看,我們也不能說那就代表了今天的美國。國會聯席會議上的起立鼓掌,即便是在那個場合中對演講表達的真正讚賞,但較之戰爭本身,或許它將成為更加遙遠的記憶。

[本文執筆期間,得到我的同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鄭安玲(Anne Cheng)的指教,在此表示謝意。]

(2015年7月1日 原文英文)

標題圖片:安倍首相4月訪美之際,在視察哈佛大學時遭遇學生們的抗議遊行(圖片提供:新華社/Af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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