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戰爭

香月泰男:倖存的「西伯利亞拘留者」畫家

文化

油畫家香月泰男的「西伯利亞系列」,是他根據「西伯利亞拘留者」的個人經歷,回到日本後在故鄉山口縣創作的系列作品。作品中洋溢著無論遭遇何種狀況都要超越苦難、追求光明的生命力。

油畫家香月泰男(1911~1974年),以自己的太平洋戰爭及「西伯利亞拘留者」(二戰後,被蘇聯紅軍押運至西伯利亞,被迫接受勞動改造的日本戰俘——譯注)的經歷為主題,創作了油畫「西伯利亞系列」。憑藉該系列作品,香月奠定了自己在油畫畫壇的堅實地位,可謂是戰後最成功的油畫家之一。香月泰男離開人世已有40餘年,但他的作品至今依然受人喜愛,並因「西伯利亞系列」作品畫家而被人們銘記。

其實,從西伯利亞回國後,香月在20世紀40年代後半期至50年代末的這段時間裏並不是「西伯利亞畫家」。如今被歸為「西伯利亞系列」的57幅作品,大部分是他60年代以後創作的。60年代以前,香月幾乎沒有以西伯利亞拘留者或太平洋戰爭為題材的作品。而且他當時的繪畫手法,也與後來的西伯利亞系列判若兩人。香月是在50年代末才開創了被稱為「西伯利亞風格」的獨特表現手法。自那以後,西伯利亞系列每有新作發表,畫家的名聲也隨之提升。

然而,堅持不斷地描畫「西伯利亞」,究竟意味著什麼呢?絕大多數拘留者,往往不願談及西伯利亞的經歷。據說香月幾乎也從未對家人談起過西伯利亞的生活。不曾有這番經歷的人會武斷地推測「或許因為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殘酷環境」。然而,倘若真是那樣,香月為何還能把自己的記憶創作成繪畫並不斷地發表新作呢?在他心中,敘述和繪畫有著怎樣的差異呢?或者說,他要怎樣通過繪畫面對「西伯利亞」?為了解答這些疑問,讓我們來重新思考一下,畫家耗費了後半生的時光,在描繪「西伯利亞」中傾注了怎樣的思緒。

高中老師、丈夫、父親、然後是…

1911年(明治44年)10月25日,香月泰男出生於現山口縣長門市的三隅。據說幼年時的香月就夢想著成為畫家。從山口縣立大津國中畢業後,他未能考上東京美術學校(現東京藝術大學),兩次落榜後才最終進入該校的油畫專業,拜藤島武二門下。香月為弗拉芒克(Maurice de Vlaminck)、梵谷(Vincent van Gogh)、畢卡索(Pablo  Picasso)、梅原龍三郎等畫家所傾倒,在校期間努力鑽研他們的表現手法。

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後,香月先後在北海道和家鄉山口縣下關的高中擔任美術教師,在執教的同時一直沒有間斷過創作。他於1938年結婚,次年長子出生,數月後憑藉作品《兔》獲得第3屆文部省美術展覽會特別獎。

《兔》1939年 油彩/畫布 香月泰男美術館館藏

此後,香月以其淡雅的色彩和隱約彌漫著憂鬱氣氛的抒情畫風,漸漸開啟了繪畫的新境界。然而,1942年12月30日,一紙入伍通知書寄發到了他的手中。

《波紋》1943年 油彩/畫布 香月泰男美術館館藏

1943年4月,香月從下關出征中國東北的偽滿洲國,並在中國大陸迎來日本戰敗後,直接被押送至西伯利亞。此後在收容所度過了大約2年的艱難歲月,直到1947年5月21日才回到日本。

回國意味著他4年的士兵及拘留者生活終於宣告結束,香月從此得以回歸了教師、丈夫、父親以及畫家的人生。

歸國後的探索

從西伯利亞歸來僅數月,香月便創作了《雨》,後更名為《雨(牛)》,它被定位為「西伯利亞系列」的第1幅畫作,堪稱是值得紀念的一件重要作品。

《雨(牛)》1947年 油彩/畫布 山口縣立美術館館藏

次年,他創作了該系列的第2幅作品《埋葬》。從回國後到20世紀40年代末,香月一直在積極嘗試如何以繪畫來表現戰爭和被拘留於西伯利亞的經歷。

《埋葬》1948年 油彩/畫布 山口縣立美術館館藏

然而,進入50年代,情況突然發生了改變。香月的繪畫主題不再專注於殘酷的個人體驗,而是轉向植物、動物、畫室等身邊的為人親近的世界。比如放在廚房桌椅上的蔬菜、魚肉等食材,成為他偏愛的繪畫主題,為此,50年代的香月開始被人稱為「廚房畫家」。在剛歸國時的香月作品中延續著的戰前那種淡雅色彩和抒情風格,進入50年代後也從他的繪畫中匿跡,取而代之的一大特徵,是明亮的色彩和帶有一種詼諧趣味的簡化形態。

《馬鈴薯》1953年 油彩/畫布 山口縣立美術館館藏

1951年創作《夏》時的香月泰男(圖片提供:香月泰男美術館)

對自幼離別雙親的香月而言,或許與心愛的妻兒共度平凡卻溫暖的日子,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將目光轉向身邊的平凡世界,在畫中使用明快的色彩,仿佛都是在暗示自己那黑暗時代已經終結——此時的香月,迎來了畫家生涯中的充實階段。儘管尚未確立自己獨有的繪畫風格,但對畫家而言,對表現手法的嘗試和探索,既有痛苦,也充滿了愉悅。因為只有在純粹的繪畫世界中,才能得到這種體驗。

但是,香月並沒有止步於「廚房畫家」。到了50年代後期,明快的色彩逐漸從香月的調色板中銷聲匿跡,黑、灰及黃褐色開始支配他的畫面。50年代末,香月確立了以黑色和黃褐色為基調的畫風,這可以說是其日後作品的標誌性特徵。1959年,香月的創作一發而不可收,一氣發表了3幅「西伯利亞系列」作品。

《向北向西》1959年 油彩/畫布 山口縣立美術館館藏

兩種《雨》的含義

1948年發表《埋葬》以後,香月多年不曾再繪製「西伯利亞」。但自50年代末重啟創作「西伯利亞系列」後,直到1974年去世,他每年都有「西伯利亞」題材的作品問世,少則1幅,多則4、5幅。關於為何會在40年代末的數年時間裏停止「西伯利亞」系列的創作,香月是這樣解釋的:「畫完《埋葬》後的一段時間裏,我無法再描繪西伯利亞,我需要時間來沉澱這段經歷。所以《埋葬》在這個系列中顯得尤為獨特。我在作品中幾乎從未用過如此明亮華麗的色彩。回國後的一段時間,我刻意運用了許多色彩,也許是想借此告訴自己,黑暗的時代已經結束。我還有一種心情,就是想用暖色調來描繪埋葬戰友的場面。」(*1)

可見,香月剛從西伯利亞回國時繪製的作品,並非親身體驗,而是出自畫家的「一廂情願」。儘管這些繼承了畫家戰前風格的「西伯利亞」作品,充滿詩情,美輪美奐,但卻不是香月真正追求的東西。

將回國半年後(1947年)創作的《雨》更名為《雨<牛>》,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21年(1968年)後,香月以相同的主題,創作了第2幅《雨》。對於二者之間的差別,他是這樣說的:「直到1968年,我才能夠畫出真實的『雨』,而非浪漫的『雨』。雖然同樣是雨,但那是戰場上下的雨。」

《雨》1958年 油彩/畫布 山口縣立美術館館藏

進入40年代末,香月遠離了「西伯利亞」,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裏,他一直以明快的色彩描繪日常生活。他是否想忘卻西伯利亞呢?恐怕答案是肯定的。倘若香月以「廚房畫家」度過他的後半生的話,那麼儘管那些凝練明快的作品,或許無法像「西伯利亞系列」那樣給他帶來巨大的名聲,但卓越的造型感、灑脫的構圖及雅致的色彩感,仍會令他成為一名深受大眾歡迎的畫家。

然而,香月又重新回到了「西伯利亞」。這沉寂的數年,不正是畫家在直面了自己的繪畫主題與表現手法的疏離後,為尋求解決之道所付出的時間嗎?畢竟當時已有的表現手法,無法描畫出他所經歷的「西伯利亞」的真實樣貌。

(*1) ^ 文中畫家的發言均引自《我的西伯利亞》(文藝春秋 1970年)

「在描畫西伯利亞的同時,我也在重新體驗著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系列」作品並非按照香月實際經歷的出征戰場、戰爭結束、押往西伯利亞、拘留生活、復員等順序創作。儘管被稱為系列,但這57幅油畫最初並不是系統性的創作,而是一個隨機記憶的結晶。因此,假如香月不是在1974年過早地離開人世的話,那麼這個系列大概還會有後續之作。

在故鄉三隅安寧的生活中,畫家腦海裏被突如其來般地喚醒的記憶,構成了「西伯利亞系列」作品的主軸。譬如描繪蘇聯軍隊的戰車碾過冰冷大地的《凍土》,便是香月在自家門前的三隅川改建工地裏,看到推土機的履帶時喚起的意象。無論離開西伯利亞回國多久,那段記憶始終留在香月的腦海裏,或許只有將烙印在大腦中的記憶一一繪成圖畫,他才能了結自己的過去。

《凍土》1965年 油彩/畫布 山口縣立美術館館藏

「西伯利亞系列」在發表之初,就被貼上某種特定意識形態的標籤,但香月在繪畫中要表達的,並非社會性訊息。有多少拘留者,就有多少各不相同的西伯利亞。在21世紀的今天,「西伯利亞系列」之所以依然吸引大眾的關注,不是因為它基於某種政治主義或主張,完全是由於它描繪了作家的個人情感及其所具有的普遍性,即對家人的愛,對自然的讚美,對命運無常的憤怒、悲傷、沮喪及希望。

「假如沒有經歷過戰爭,我或許會度過乏味的一生。正是得益於這段人生風勁揚帆時的經歷,才讓我努力去成為一個真實的自己。」

香月泰男通過挖掘自身的殘酷經歷,從中探索真正的自我與真實的人生。「西伯利亞系列」的57幅油畫,是一位畫家從一次次痛苦的回憶中,去找尋希望和生命的軌跡。

標題圖片:談笑中的香月泰男(圖片提供:香月泰男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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