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戰爭

一個曾為日本兵的臺灣人

社會 臺灣香港

太平洋戰爭之中,有許多外籍人士作為日本軍人參戰,日本統治下的臺灣,約有20萬人,但是對他們而言,戰爭並未結束在1945那一年。我們來聽聽其中的一位生還者吳正男先生(89歲)的故事。

今年1月的某個週末,東京都中央區的演講會上,接受邀請的吳先生在大約30多人的聽眾前向大家打招呼。

「以前有過一點特殊的經驗,所以常常被年輕人邀請來演講。」

受邀講述自己戰爭體驗的吳先生(攝影:益田美樹)

一開始,挺得直直的腰桿和實際年齡的落差讓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接下來的2個小時緩緩談起自己過往的戰爭體驗:以日本人的身分參與太平洋戰爭,其後也不得不在戰爭的陰影之下過活。

在臺灣出生卻成為日本的軍國少年

1927年,吳先生出生於日本統治下的臺灣南部,父母都是臺灣人,但當時臺灣的行政系統等官方文化全都是日本式的。他便在那樣的社會環境中長大成人。

受過日本高等教育的父親連在家中和他講話都用日語,從幼稚園起接觸、親近日本的各種風俗文化,在小學裏更和日本人一起上課,到現在還是謙虛地說自己臺語說得像小孩子一樣。

1941年,吳先生13歲的春天,前往日本就讀中學,理所當然地成為「軍國少年」,3年後沒有問過父母便志願擔任陸軍特別幹部候補生(第一期),加入水戶航空通信學校長岡教育隊。之後成為重型轟炸機的通信士,駐防朝鮮半島的宣德機場。雖然曾準備加入特攻的行列,但1945年8月15日的終戰日已然來到。

演講會上介紹了許多照片,左上是吳先生所屬部隊駕駛的重型轟炸機(攝影:益田美樹)

蘇聯的「抑留」讓他失去了2年的青春歲月

但是吳先生的戰爭沒有就此結束。

解除武裝後,正打算和同伴一同越過38度線返回日本的途中,突然遇到蘇聯軍而成為俘虜(*1),被帶到位於哈薩克的收容所。在那個半沙漠地帶,等待他們的是持續不斷的勞動生活。

飲食嚴重缺乏營養,就算是原本171cm——長久接受劍道鍛鍊——的強健體魄仍是日漸消瘦;1,600人的收容者共用1個浴室,1年也只能洗2、3次澡,廁所也只有1間,在如此惡劣的生活環境之中,「能夠活著回去」的傳聞時常在「抑留者」之間起起落落,造成精神上的巨大負擔。2年後幸運地脫離抑留的生活,體重也瘦到只剩下40kg。吳先生回想過去,說道:「如果再多待個1年就死定了。」

遣返時蘇聯將吳先生當作日本人送到舞鶴港。如果被認為是臺灣人的話,很可能就被引渡給中國軍隊,但吳先生當時使用自己的日本名「大山正男」,也申告自己日本親戚的地址之故,才被送到日本。回到日本之後,終於見到以往懷有好感的少女,生活也再次重獲和平。

(*1) ^ 日語中將此事稱之為「抑留」。日本戰敗接受波茨坦宣言後蘇聯運送大量投降的日本戰俘前往西伯利亞等地強制勞動,嚴峻氣候及重度勞動造成許多日本人死亡。

即便終戰,戰爭卻仍舊持續

但是,吳先生的生活之中戰爭的陰影並未消逝。

此時的臺灣正處混亂時期,日本從臺灣撤回後,曾與日本為敵的蔣介石率領國民黨政府入臺;臺灣人一開始把新來的領導階層當作「同胞」熱烈歡迎,但遭受到國民黨政府的差別待遇後強烈反彈,1947年2月爆發史稱「二二八事件」的人民抗暴運動,此後國民黨政府監禁、甚至殺害了許多日本統治期精英階層的臺灣人。

吳先生曾想過回到家人居住的臺灣,但父親命他「在日本復學,別回來了」。高中2年加上大學4年,共計6年期間,吳先生混在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學生之中努力地苦讀,心想要補回當兵時失去的時間。

而吳先生那些沒有參戰、直接在日本念大學的臺灣留學生朋友們,在他復學期間的1952、53年,為了建設新中國而遠渡中國大陸,卻「幾乎都不見了」(吳先生語)。大家認為他們是在混亂之中喪命。臺灣如此混亂不安的情勢,持續到了解除戒嚴令的1987年。

吳先生說:「在臺灣混亂時期中失去的朋友實在太多。」(攝影:花井智子)

回想起蘇聯「抑留」,也許是「莫大幸運」

大學畢業後,吳先生進入信用合作社「橫濱華銀」(位於橫濱市)服務,後升任理事長,名片上仍印有目前擔任要職的各大團體的頭銜。為了讓NHK「揚聲歌唱(のど自慢)」大會能在臺灣順利舉辦,吳先生發起各式支援活動,終於在2011年如願達成。不僅在橫濱中華街,在臺日往來的財界人士、文化交流者之間,吳先生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

即便在私人生活上,吳先生也和日本人結婚,整個家族都深根於日本。同時也成了橫濱總鎮守「伊勢山皇大神宮」的信徒代表(氏子総代)。他自信地說道:「我想自己應該是神道中唯一的外國籍信徒代表吧。」

現在數來已年近9旬,吳先生談起自己的戰爭體驗時,口中常出現的是「幸運」二字。理應最辛苦的蘇聯「抑留」時期,他仍說是自己「莫大的好運」,讓周圍人驚嘆不已。

「我曾經當過日本兵,如果1945年之後還待在臺灣的話,應該會被捲入二二八事件的風波失去生命。」能夠順利避過這些,吳先生說多虧了許多的「偶然」。戰爭結束之際成為蘇聯的俘虜;之後被遣返日本;然後遲了別人5年以上而復學,都是這些「偶然」造就了他的現在。

其實戰後的生活之中不只有幸運,也碰到了許多讓人無法釋懷的難題。由於沒有日本國籍,無法向日本政府申請對蘇聯「抑留」的補償金,這件事對那些曾為日本出征的人來說,非常難以接受。即使如此,吳先生能用幸運2字形容自己經歷的過往種種,應該與「就算在太平洋戰爭中活了下來,如果回到臺灣的話也是死路一條吧!」的那種強烈心情有關。

吳先生說「只要年輕人又要求,往後也會繼續述說自己的體驗」。在他口中絕對不會出現像是「不能再次發動戰爭」這種老生常談。緩緩說出的不是那個時代底下對自己命運的詛咒,也不是對誰的怨恨,反而甚至會說出幸運2字來描述那些戰爭中的故事。對吳先生而言,這一切都是自身關於戰爭的真實記憶。一個原臺籍日本兵的體驗,便是如此地述說並傳給下一代。

演講會上幽默地述說自身體驗的吳先生(攝影:益田美樹)

標題圖片:合成照左側為吳先生陸軍特別幹部候補生時代的大合影(攝影:花井智子)

臺灣 戰爭 抑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