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坎伯教授 選擇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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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坎伯先生在東京大學講授江戶、明治文學之餘,還擔任報紙的書評委員以及電視節目評論員等工作,活躍於多種領域。算起來,這位「行動派學者」已經來日26年了,對既具悠久傳統,又兼備「酷」的現代性的日本文化,他是怎樣看待的呢?我們就日本文化的魅力與未來,請坎伯教授談了他的看法。
(採訪人:《讀賣新聞》社文化部次長鵜飼哲夫、記者待田晉哉)
無所畏懼的「行動派學者」
——先生真是很忙吧。
「現在,我每週上一次電視的早間資訊節目,每月作一兩次廣播節目的主持人。此外,還參演單獨的節目、出席《讀賣新聞》社每月兩次的讀書委員會、講演會等各種活動。每週二到週四,集中在大學授課,剩下的時間就做其他各種各樣的工作。」
——真是位「行動派學者」啊。您怎麼有那麼充沛的精力啊?
「這是因為在不同的工作中,可以感受到不同的人際關係以及語言表現,我很享受這一點。還有,我認為如果想廣泛涉獵、拓展不同的領域,光是坐在那裏伸出手臂是不行的。因為,你如果不投身其中的話,是取得不了成績的。而當你無所畏懼地行動了,這一切就會化為你的自我認知的一部分了。所以我並不覺得作為學者的我與當電視評論員的我之間有什麼矛盾或是隔閡,反而是趣味多多。例如前几天我在一個電視節目中,對前不久在世界杯女子足球賽上獲勝的『Nadeshiko Japan日本女子足球國家代表隊』做了評論。在節目中,我將日本由來已久的『秋季7種菜』與『Nadeshiko=石竹花』做了說明,大獲好評。我既是文學研究者,又在日本和美國分別度過了一半的人生,我覺得不應該把這樣的人生經歷只局限在大學校園裏面,而是應該更有效地加以利用。」
治學良訓——「掌握語言」
「我的祖父母是愛爾蘭移民,我的少年時代是在紐約洋基體育場附近的布朗克斯地區度過的。上世紀70年代,我從那裏考進了柏克萊加州大學,當時正是後現代主義風潮的鼎盛時期。法國的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來我校講學,我當時對現代思想和文學、繪畫也感興趣。大學一年級的某一天,老師講授的是以納博可夫(Vladimir Nabokov)為主題的比較文學。記不清楚是怎麼開始的了,老師說,『世界上最早的小說是日本11世紀寫成的《源氏物語》(*1)。』」
——這可是日本古典文學中的古典啊。
「我隨即就買了一本塞登史迪克(Edward Seidensticker)翻譯的《源氏物語》,讀起了這部小說的英譯本。剛才說過了,當時正盛行後現代主義,『文學已經終結』的言論四起。我當時就覺得日本的古典之中可能存在著破解這個論調的能量。與此同時,我還選修了日本美術課程,觀賞到了16世紀日本桃山時代創作的《洛中洛外圖屏風》。在那霧靄繚繞的奇特畫面中,有挑著扁擔沿街叫賣的女人,有相互爭吵的男人,也有托缽化緣的僧眾……,各色人等繪於一圖,生動傳神,極具感染力。」
——那個時代啊,那可是日本歷史中最具有生命活力的時代呢。
「我希望能看到更多的日本繪畫,就向大學的老師請教方法。可是那位老師卻對我說,『繪畫,什麼時候都能看啊。你還是好好掌握語言吧』。我當時不知道天高地厚,立即反駁老師,『我跟先生都有眼睛,都有視覺神經。就算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是在看繪畫上,感覺不是一樣的嗎?』老師告訴我說,學會了語言,你就能夠了解《洛中洛外圖屏風》中那獨特的雲蒸霞蔚下面生活的芸芸眾生了。你就能夠明白畫面中他們住在多大間的房子裏,他們是做什麼的?這個人為什麼笑?那個人為什麼哭?懂得了老師的用意後,大一的暑假期間,我就集中學習了初級日語。現在想起來覺得老師太偉大了。」
——的確,真是位了不起的先生。
「大二的時候,我開始學習日語中級教程,3年級那年的暑假,我到美國東海岸佛蒙特州的明德學院集中學習日語,兩個月的全封閉學習。這期間一句英語也不能說,也不能打公用電話跟家人和朋友聊天。」
——那也真夠嚴格的。
「跟女朋友說話也不行呢,有人都快發瘋了(笑)。」
——嗯,那可夠你受的了。
「不過也虧得如此,我能開口說日語了。大三到大四期間,我來日本留學,其後我對江戶時代的文化產生了興趣。27歲時,來到九州大學深造。」
生機勃勃的江戶平民文化
「我主攻的是19世紀江戶時代後半期、也就是文化文政時期(1804-1829年)以後的日本文化。這個時代,以雕版印刷為基礎的各種和紙線裝出版物大量出現,諸如學問、思想類的啟蒙書、旅行手冊、救濟飢荒的讀本、彙編了平民『俳諧』的小冊子等。甚至還有供世人自我研習四書五經的書籍。另一方面,和歌、皇室故事、漢詩這一類傳統的『雅文化』書籍具有不可動搖的地位,同時以天文數字計的平民『世俗文化』出版物也大量出版。」
——沒錯,還有柳亭種彥戲仿《源氏物語》創作的《偽紫田舍源氏》呢。
「其實,在這些遠遠背離了《源氏物語》那種高雅之作的戲仿作品之中,隱含著重要的人生教養和生活啟示。此外,還有曲亭馬琴(即瀧澤馬琴)以室町時代的大量史實為背景創作出來的那部充滿奇幻色彩的《南總里見八犬傳》(*2)、為永春水描寫江戶時代男情女愛的愛情小說《春色梅歷》和《春色春告鳥》。我對這一時代的作品不大感興趣,但是,這些書籍中的繪畫插圖,特別是為永書中的那些描繪了品川和深川等江戶繁華街市景象以及當時的男男女女的插圖,真是魅力四射啊。」
——這一時期,日本正處於所謂的「鎖國」時代。從形成自己獨特文化的江戶時代到日本開放門戶之後,明治時期的日本一改鎖國政策,開始積極地吸收海外文化。
「日本自6-7世紀起開始使用中國的漢字,進入了漢字教養的世界,由此吸取文明。雖然日本將漢字發展成為了獨自的假名文字,但是,明治時期以前的日本人都非常重視漢文。那時的知識分子用漢文語法格式記述自己的思想,訓練自己的思辨能力。無論是學過德語的森鷗外還是學了英語的夏目漱石,他們得以那麼刻畫入微地翻譯外國小說和文章,可以說無不得益於這樣的漢文知識和思維訓練。我以為正是通過漢文接受文化的歷史,奠定了日本在明治時期學習歐美文化的基礎,並且一脈相傳沿襲至今。」
重要的是「拿來主義」姿態
「另外,日本於1868年進行了明治維新,向著新型的統一國家體制邁出了第一步。是年,正是美國南北戰爭結束後的第三年。歐洲建立了義大利王國,德國產生了以普魯士為中心的王國。在整個世界範圍內,都處於國家與地區的重新整合過程之中,日本也迎來了明治維新,創立了新的文化,產生出新的口語文體。從世界史的規模看,重新審視自江戶時代的文化文政時期到明治時期的文化,也將成為我們今後的研究課題。」
——這個課題就是通過了解那個時代來認識今天的日本文化吧。
「江戶時代是嚴格的等級化社會。在這個時代裏,平民的『俗文化』汲取了『雅文化』的養分而取得了發展。到了明治時代,更是通過所儲備的漢文的知識吸收了歐美文明。不論怎樣,日本文化一直保持了積極地『攝取』內外養分的姿態。近一時期,這樣一種能力似乎有所減弱。最近的年青人新出版的小說,或以學校為背景,或描寫身邊的朋友,題材範圍狹窄。我覺得日本的年青一代更應該在本民族文化的深度上下功夫,使之發揚光大。」
——現在,日本的漫畫和卡通片等作品被視為「酷日本」,在外國也很受歡迎。
「我也很喜歡漫畫,的確有不少好的作品。但是,日本並不是只有卡通和漫畫,還有包括江戶文化在內的豐富多彩的繪畫和小說,有內田百間以及谷崎潤一郎等創作出來的優秀近代小說,我希望這樣的優秀作品能夠得到進一步的推廣。」
櫻花實在太美了
——3月11日,發生了罹難者逾萬的東日本大地震。地震之後,您有什麼新的看法嗎?
「代表日本的花有櫻花。和歌中有大量詠讚櫻花之美的詩句,平安時代之後,日本出現了『墨染櫻』這個詞彙。傳說為悼念亡者,櫻花也披墨示哀。由於這個緣故,我原本想今年賞櫻怕是會傷感吧,然而在東京的新宿御苑看到櫻花時,再度被櫻花的美麗所折服。我曾多次聽到關於日本東北地區人們受到櫻花激勵的報道。」
——「綿綿春雨櫻花褪,容顏不再憂思中。」這是日本非常有名的一首和歌。日本人把種種情感都寄託在了櫻花之中。
「日本是一個四季變化分明的美麗國度,但同時也是颱風、地震、海嘯等自然災害的多發之地。日本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之中發展起來的所謂『悲愴』這種獨特的、觸景生情引發幽思的無常觀,令我無限感慨。另一方面,江戶時代還出現了『意外之喜幸』這個詞彙。正是因為認識到了人世不可久期的道理,就會特別珍視不期而遇之喜悅以及由機緣而帶來的小小的幸運。這種溫情和體貼的感性,就存在於這個國度的人們心中。」
珍視「意外之喜幸」
——您說的是那種珍視預料之外的小小的幸運之情吧。
「今年5月,我有機會前往地震災區的一個避難所考察。那時還沒有恢復供電,人們用瓦斯爐做飯。一天,一位年輕女性花了兩個小時上山採來一桶野菜。一起避難的人們無不歡喜異常,烹飪後大家共享了這一餐。在震災後殘酷的環境中,他們真誠地感謝大自然恩賜的野山菜,感謝那位女性的採摘之勞。總而言之,日本人具有一種珍重『意外之喜幸』的情感。根據最新GDP世界排名表,日本被中國超出降至世界第3位,震災後更出現了擔心日本經濟能力進一步下滑的聲音。但是我認為,從另一方面看,地震災害正可以成為我們重新思考現代日本的生活方式、重新思考日本自古傳承的重視與大自然和睦相處這一世界觀的契機。在這個過程中,應該可以孕育出新的文化表現吧。」
「還是得親身來日本看看吧。現在由於日圓升值,外國人恐怕會覺得花費比較大。但實際上,買打折機票的話,花上600美元左右就能往返日美,而且東京也有2,000-2,500日圓就能住一晚的旅店。說實在的,現在特別適於旅行。東京也好,京都也行,花上幾天時間到你喜歡的城市走一走。據說歌手女神卡卡( Lady Gaga)最喜歡吃東京站的快餐蕎麥麵。就是這樣,去發現你自己喜歡的日本。」
——感謝您給我們講了那麼多關於日本的話題。坎伯先生已經習慣了日本的生活,一旦回到久違的故鄉,會有什麼不適嗎?
「這個啊,還真有呢。上次,我在美國跟妹妹一起吃飯,當時在一家餐廳裏,我毫無意識地端起了義大利麵的盤子……」
——端著盤子吃飯,這是日本人的習慣嗎?
「至少美國人不這麼著。」
——哈哈,端起來吃倒是很方便啊(笑)。
「當時受到妹妹責備,自己也覺得太難為情了(笑)。」
攝影:大久保惠造
(原文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