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熊楠:突破日本人潜力极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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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人们总是说日本人中很难出现莱布尼茨和洪堡那样的全能型学者。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么几点理由吧。首先,日语是一种孤立的特殊语言,以日语为母语的人,难以形成可以自如运用以印欧语系为代表的世界各种语言的能力。要想构建可以囊括一切知识领域的普遍科学(Mathesis universalis),除了现代语言外,古语知识也是不可或缺的。在这一点上,日本人生来就背负着不利的条件。
同时,明治维新割裂了此前构成日本人学问基础的东方学问传统,这一点的影响也颇为巨大。近代西方学问思想如惊涛骇浪般席卷日本,日本人对学问整体性的感觉几乎被破坏殆尽。尤其是讨论人性价值问题的人文科学与快速发展的自然科学的乖离越来越大,而官学派精英学者根本想不到有必要创立一种包含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统一学问。偏居远东之一隅,日本在学问的领域无疑是一个落后国家。
就在这样的时代,南方熊楠(1867~1941)出现了。这个生来就拥有惊人记忆力和强大思考能力的少年,将自己从枯燥的学院派秩序和常识中解放出来,面对当时许多知识分子沉迷的西方文明并没有产生自卑感,而是扎扎实实地提升自身潜力,到了欧美国家以后,与当地学者们唇枪舌战也毫不逊色。他可以自如运用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德语、拉丁语、西班牙语,甚至知晓希腊语、梵语和希伯来语。游刃有余地阅读汉文典籍更是不在话下。他是一位研究黏菌和隐花植物的生物学家,同时又在人类学、民俗学等人文科学领域开展了许多具有独创性的研究。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在当时还是现代,没有任何人能像熊楠那样在如此众多的领域突破日本人的极限。
日本民俗学创始人柳田国男,虽然本身也是一位超越时代的英才,但与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南方熊楠交流后,对其打破常规的非凡能力依然是赞叹不已。柳田曾评价熊楠突破了“日本人的潜力极限”。熊楠的确就是这样一位将日本人的潜在能力发挥到了极限的旷世奇才。如果要在日本人中寻找莱布尼茨和洪堡那样研究普遍科学的天才,那就非南方熊楠莫属了。
宗教与科学邂逅产生的独特世界
南方熊楠生于和歌山县。该县古时候被称为纪州,地处伸向太平洋的半岛,得益于温暖洋流的滋养,层叠的群山之上覆盖着茂密的亚热带植物。这里自古就被称为亡者灵魂聚集的“幽隐之地”,建有许多具有宗教色彩的灵场。居民们都是善男信女,对寄居在神社森林中的神明笃信弥深。
在和歌山市经营五金器具生意的南方家诞下一名男婴,家人带着这名男婴前往位于海南市的藤白神社参拜,得到了神主(对神社神职人员的泛称,如同佛教的“和尚”——译注)赐名。这座神社里有一个熊野神寄居的子守楠神社,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楠木,据此取一个“楠”字,加上这个孩子身体孱弱,为了祈求森林之神赐予神力,又取一个“熊”字,由此命名为“熊楠”。熊楠从小就明白大人给自己取的名字具有深刻的神话意味。
通过自己的名字,少年时代的南方直观地感受到了动植物世界与自己的深厚渊源。动植物的生存模式和人类的生存模式没有根本区别,两者在生命的深层意义上是彼此相通的——他的心中似乎已经有了这种直观感觉。这种直觉也可以称作“万物有灵泛神论”,虽然在传统上是日本人世界观中具有共性的思维模式,但熊楠通过学问和社会实践将之升华为了明确的学术思想。
19岁时,由于没有通过东大预科学校(现在的东京大学教养系)的期中考试,熊楠怀着大志远赴美国。进入密歇根州立农业大学,但不久后退学,开始专注于采集和观察动植物。他前往古巴采集地衣类植物,发现了新物种。1892年9月前往英国。次年向《自然》杂志投去题为《远东的星座》的论文,得到了认可,开始出入大英博物馆,读遍了考古学、人类学、宗教学等领域的藏书。结识东方学者迪金斯后,获得了一份在大英博物馆负责编纂东方图书目录的工作。
这一时期,南方熊楠不断在《自然》等学术杂志上发表内容新颖的论文,逐渐成为了在英国知识阶层小有名气的人物,而1898年在博物馆内发生的一起打人事件改变了他的命运。尽管是被一个英国人对日本人的侮辱性歧视言论激怒而动手,但第二年还是受到了禁止出入博物馆的处分。因为这一事件,他在时隔14年后回到了日本。此时,他的父母均已过世。
超越近代科学的思想
在明治时代,海外留学通常是以拿到欧美大学学位为目的的,像南方熊楠那样只是因为单纯对学问感兴趣而远赴欧美,却没有拿到任何学位或荣誉就回国的人,社会总是冷眼相待。但熊楠对此毫不在意。回到和歌山后,他一头扎进熊野植被丰茂的山中,整日忙于采集和研究植物。
当时,熊野的那智地区生长着一大片原始森林,是地衣类和黏菌类生物的宝库。熊楠将那智神社旁边一个名叫大阪屋的客栈作为活动据点,由此前往山中采集植物,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人进山。晚上就在灯下用显微镜进行观察和制作标本资料。在带进山里的少量书籍中,他读得最多的是华严经的研究专著(法藏著《华严五教章》),潜心钻研佛教哲学。置身于完全孤独的状态,熊楠实现了精神上的通达透彻。他展现出超凡的智力,具有独创性的奇思妙想如泉水般不断喷涌。
熊楠在写给京都高山寺住持、真言宗僧侣土宣法龙的信中表达了其具有独创性的思想。这些书信都写在巨大的卷纸上,长的甚至超过10米,为了写这些信,熊楠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也丝毫不觉得疲惫。书信内容涉及众多领域,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他通过佛教思想重新审视近代科学的根基,除了明确提出其局限性外,还试图在突破局限性后勾勒出自己构想的未来科学的构造。
他在追寻事物因果关系的过程中找到了西方近代科学的本质。但因果关系仅仅展现了世界的一个方面。正如佛教思想揭示的那样,世界的实相存在于超越因果的“缘起”之中。“缘起”的基本思想是,世间万事万物皆因“缘起”而彼此关联。如果立足于这种缘起世界观,那么科学的构造也就必须被拓展为更加复杂的状态了。为了清晰地展示这种被拓展的“未来科学”的构造,熊楠在信中运用了比喻、图例和高阶逻辑等手段。尤其是信中描绘的曼达拉状图例令人印象深刻,现代研究人员将之称为“南方曼达拉”,一直在致力于解读其含义。
死守镇守之林
在植物学方面获得大量新发现后,南方熊楠下山在田边定居下来,与斗鸡神社宫司的女儿松枝结婚组建了家庭。两人生育了一男一女,生活过得非常充实。他还在自家的院子里发现了名为“南方长丝黏菌(Minakatella longifila)”的新品种黏菌。他曾应邀为各类杂志撰写了诸多有趣的民俗杂记,后来这些文章以《南方随笔》等著作的形式出版。
然而,投身“反对神社合祀”社会运动的决定打破了熊楠在田边的平静生活。当时,明治政府试图将民众的多神信仰统一成国家神道的单一信仰,发布了“神社合祀令”,要废除民间祠堂和不明历史渊源的神社,将之并入一些具有核心地位的神社。而那些处于自然状态的神社,主体并不是神社建筑,而是环绕四周的森林。因此,随着神社被废,神社的森林也会遭到破坏。如果森林遭到砍伐,生息其中的动植物也会灭绝。对此感到忧虑的熊楠决心全力抵制这道神社合祀令。
起初,理解他的人极少。但熊楠依然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场守护森林的运动之中。在柳田国男的帮助下,他制作并向各方面散发了名为《南方二书》的政治性科学宣传册,对他表示理解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有一次他喝醉后闯入负责推进神社合祀事务的官员举办的宣讲会,结果被逮捕入狱。后来他竟然在狱中发现了新品种的黏菌,这段轶事也确实符合他的作风。
数年后,在熊楠的奋力抗争下,那场神社合祀运动日渐式微。和歌山的众多森林由此得救。其中,位于田边湾的神岛得以幸存更是具有重大意义。这座孕育了大量珍贵植物的岛屿已被指定为天然纪念物。1929年,巡游到纪南地区的昭和天皇让长门战舰停泊在田边湾的神岛海域内,邀请了熊楠在舰上为自己讲课。昭和天皇本人就是一位优秀的黏菌学者,却热切期待与熊楠这样的一介民间学者见面。当时,熊楠献上了装在奶糖盒里的标本,昭和天皇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这是熊楠人生中一个辉煌的瞬间。
1941年,熊楠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不仅是一位伟大的黏菌学家、生态学家、人类学家、民俗学家,还展现了一种自由奔放、简单纯粹的生活方式,时至今日,依然赋予着日本人远大的梦想和希望。
标题图片:1891年身处美国的南方熊楠图片支持:公益财团法人 南方熊楠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