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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向宇宙的想象——谷川俊太郎其人其诗

文化

在日本,谷川俊太郎戴着三种不同的诗人帽子:宇宙诗人、国民诗人和教科书诗人。他在中国诗歌界也享有很大的声誉,并对中国当代诗人有着重要影响。本文作者作为诗人和谷川研究者,为读者介绍了谷川俊太郎其人其诗。

谷川俊太郎是一个巨大的宇宙。

这个巨大宇宙里包括他出版的80余部诗集(含数册儿童诗集和童谣)、20多部诗选集、250多首歌词(包括大学、中高小学校歌的歌词)、近300册绘本、100多册译著、几十册随笔、剧本和编著、近60册被翻译成数十种外国语版的诗集和诗选集、还包括2008年他与觉和歌子合作导演的《我是海鸥》这部电影、以及年轻时与寺山修司共同制作的《影像书简》影像带,当然也包括他文学想象中巨大而又复杂的富饶世界。

作为围绕人生和人间性、生命和生活、宇宙和孤独展开的诗人,谷川俊太郎更忠实于自己内心沉默的力量,这一点或许是他对宇宙和历史等等产生独一无二想象的原因之所在,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诗歌宇宙观。沉默是谷川诗学中的一个关键词,它像一根无形的金线,将其作品贯穿始终。谷川曾试图用诗歌揭示沉默的本质,其结果正如他青年时的一篇随笔所写:“能够诉说沉默的只有沉默本身。”

日本现代诗坛的“局外人”

从一开始写作,谷川俊太郎就是日本现代诗坛的“局外人”,他的不合群性似乎带有与生俱来的成分,这种不合时宜的特立独行使得他在战后文坛像一匹孤独的狼一直独来独往。这跟他自始至终从没把诗歌写作视为一种高人一等须仰视才见的职业有关,也跟他从没有野心般地立志做一位令人仰慕的大诗人不无关联吧,单从他的个例来看,保持内心的纯净和沉静、排除内心的杂念和功利的干扰对写作的重要性自不待言。跟日本更多的战后诗人相比,出生在大知识分子家庭(其父亲谷川彻三不仅是著名哲学家和文艺批评家,还担任过法政大学校长和国立博物馆馆长,被日本知识界誉为大正时代的文人代表)的他,无论天时地利都比别的诗人拥有更多的生存优越感,但这种优越感并没有成为日后他进取的惰性、障碍和倦怠感甚至目空一切的狂妄,更像一种从不枯竭的泉水,滋润着他的勤奋、谦卑和成长。自幼在与父亲有着神交的文化精英堆中(川端康成、志贺直哉、武者小路实笃、三好达治、小林秀雄、岸田国士、梅原龙三郎、谷崎润一郎等)长大的他,21岁成名后公开表示对权威持有反感,而且对拉帮结伙的诗人小圈子毫无兴趣,并对只是局限在被诗人小圈子里阅读那种自鸣得意的诗歌写作不以为然。这很可能是他最初写作的20余年跟日本那时并不多的诗歌奖无缘的主要根源。我曾花费时日在图书馆查阅过他没获奖的20余年里的所有获奖作品,大部分曾因获奖名噪一时的作品不仅已经成为读起来明显有过时感的过去式,而且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即使说已被时间的尘埃埋葬也不过分。而谷川俊太郎写于那20几年的作品,如今却一直持续再版被广泛阅读,有时,时间和读者该是对奖项的多大讽刺啊!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曾把著名作家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断被人谈论的;一种是不断被人阅读的。这句话同样适合于诗人,作为兼顾二者——不断被阅读和谈论的谷川俊太郎,他的写作目的极为简单朴素,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勤奋写作,用微不足道的稿费养家糊口,这种朴素的理想实际上是对诗歌写作者的极大挑战。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还有像他一样靠诗歌写作、版税和稿费的收入如此丰厚以及生活得十分富裕的诗人,如果有也一定是凤毛麟角。

宇宙诗人、国民诗人和教科书诗人

在日本,谷川俊太郎戴着三种不同的诗人帽子:宇宙诗人、国民诗人和教科书诗人。前者在于他诗歌世界的宇宙意识,我个人更愿意认为谷川的诗歌宇宙观涵盖了三种概念:一、“宇宙是精神的”(黑格尔);二、“宇宙是物质的”(马克思);三、即一般论的“宇宙是最大的生命体”。国民诗人在于他被普遍的阅读;教科书诗人则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他的作品几乎征服了各种版本的中小学和高中课本及大学教材。他的诗在日本不仅被很多作曲家谱成曲,翻译成汉语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发表和出版后,也先后被活跃在民间乐坛的民谣歌手程璧(《春的临终》等)、蒋明(《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等)、王榆钧(《牧歌》等)等音乐人谱成曲,传唱在年轻人之间,引起良好反响。

日本批评界曾把谷川界定为“方法诗人”和“本能诗人”。我也在论文里戏称过他是“三不主义”诗人:不持名片、不系领带和不接受政治家和有政治意味的任何文学奖。在撰写他的博士论文时我发现,谷川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平均每年都有一本以上的新诗集问世。当然,衡量一位诗人的世界性,除了我们要求他的作品必须具有一定的数量外,更重要的则在于他作品的整体素质和质感,亦或说其作品是否具备独创性的普遍价值意义。他(她)创作了什么作品、其作品揭示了什么精神或者有着怎样的思想深度和生命哲学、以及给读者留下了什么样的思考和启示等都是不得不参考的必然要素。我曾写过这样一句话:“一个诗人和作家伟大与否其实不在于他(她)获过什么奖,而在于他(她)在有限的生命中留下多少经典之句和不朽之作”。作为一位等待“灵感降临” (谷川俊太郎 语)的被动式写作的灵感型诗人,谷川俊太郎不仅是一位罕见的绝世天才,而且也是惜时如金,读书、思考和写作的努力家。

会影响过去和历史的诗歌

阅读谷川的作品,你会享受到无限的阅读快感,这也是长久以来他的读者经久不衰的一个重要因素。谷川的诗歌并非都是清一色的平易明朗之作,也有相当一部分从不轻易向读者敞开意义之门的难懂作品。比如说完全用超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诗集《可口可乐课程》、《忧郁顺流而下》等等。创作手法(包括文体)的多样化和视野的开阔;对修辞出类拔萃的敏感和超众的语言感觉;无懈可击的文学性和纯粹的艺术性;对世界和他者巨大的人文情怀使得他富有深度的思想不动声色地隐藏在平易、简约、朴素、透明和充满张力的诗句之中。这一点也是我在以往的文章里写到的:“谷川俊太郎的诗歌不仅影响现在和未来、而且注定也将会影响过去和历史”这句话的主要理由。谷川的诗很少有空洞的抽象和无病呻吟式的说教,以及那种故作高深不着边际的修辞堆砌。他的作品大都来自于感性,或曰是对灵魂入木三分的诠释。被誉为诗人鼻祖的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说过一句经典:“一首诗宁可让一个人读一百遍,也不想让一百个人只读一遍”。而谷川诗歌语言整体特点的“易读和耐读”中的“易读”正好与这种观念形成鲜明对比。马拉美的确非常具有耐读性,一向以晦涩难懂著称,深奥哲理中含有多种象征含义,有时甚至需要读者去发现含义,但他的诗究竟有多大的易读性我表示怀疑。当然,缺乏易读性并不会消弱一位诗人的伟大,但我认为能够长久征服大多数一般读者的诗人更具有伟大性!也许马拉美是拒绝易读的诗人,在此还可以想到策兰等诗人。

20世纪的日本,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列举出一大串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的巨人,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小泽征尔、谷川俊太郎、武满彻、荒木经惟……。他们不仅都是人中之杰,同时又都是同行中的佼佼者。他们像一个个强烈的发光体,不仅不会局限于自己的母语,更不会因岁月的流逝和文化的差异而减弱,反而随着的时间的推移和久远散发出自己更耀眼的光芒。

以下是笔者翻译的谷川俊太郎在2017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朗诵的作品。

日本与我

据说我出生在东京信浓町的庆应医院里
那里好像是日本这个国家的一隅
婴儿时期,说出的不是日语而是咿呀之语
但随着长大我渐渐会说了日语
之后还学会了读和写
值得庆幸的是还靠它立身养命被问过喜欢日本吗,对回答却感到为难
对居住了八十多年的阿佐谷一带依依难舍
年事越高越喜欢作为母语的日语
我喜欢的女性,她们的母语都是日语
喜爱的风景很多,但并非只局限于日本
飘荡在国会议事堂附近的日本很难喜欢上毫无疑问我是日本人中的一员
但作为动物,在没成为日本人之前我被划为哺乳类
之所以能这样满不在乎地说
是因为也许我摆脱了成为士兵和恐怖分子的命运
曾想过今后的日本会变成什么样呢
但一想到该怎么做时,痛感自己力量不足

——《现代用语基础知识2016年版》(自由国民社2015年11月)

日语原文如下。

日本と私

私は東京信濃町の慶應病院で生まれたそうだ‐
そこは日本という国の一隅だったらしい
赤ん坊のころは日本語ではない喃語というのを喋っていたが
長じるに従って日本語を喋るようになり
やがては日本語を読んだり書いたりするようになって
有難いことにそれで暮らしが立つようにもなった日本が好きかと問われることがあるが返答に困る
八〇年以上住んでいる阿佐ヶ谷界隈には愛着がある
母語の日本語は年取るにつれて好きになってきた
好きになった女性はみな母語が日本語だった
風景で好きなところはいっぱいあるがこれは日本に限らない
国会議事堂あたりに漂う日本は好きになれない私が日本人のひとりであることは疑えないが
生き物として私は日本人である前に哺乳類として分類される
と そんな呑気なことを言っていられるのも
私が兵士やテロリストになる運命を免れているからだろう
これからの日本がどうなるのかと思うことはあるが
どう出来るかを思うと自分の力不足を痛感する

——《现代用语基础知识2016年版》(自由国民社201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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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图片:谷川俊太郎在2017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上(笔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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