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后70年

大众音乐的“战后”始于何时?

社会 文化

战后日本流行歌谣深受驻日盟军总司令(GHQ)主导的广播节目“歌唱比赛”以及驻军俱乐部的影响。不过,日本大众音乐并没有因为二战结束而脱胎换骨。本文将关注的焦点放在战后初期,来验证一段战后歌谣史。

俗语说,歌谣反映世态人情,世态人情影响歌谣。不过,世态人情很少能被歌谣所影响,而认为一首歌谣能够单纯地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情况的这种想法,本身也值得商榷。虽说如此,战后日本的歌谣,的确与人们的集体记忆密切相连。本文将探究“歌谣”和“世态”在人们的记忆中是以何种方式相结合的,同时也回顾一下战后初期的大众音乐史。

战后第一首爆红歌曲《苹果之歌》创作于战时

并木路子,1921年出生于东京浅草,5岁前在台湾度过。1936年进入松竹少女歌剧学校。第二年,在浅草国际剧场初次登台演出。出演了众多舞台剧,战时曾参加慰问团赴菲律宾和上海演出。1945年,被选为松竹电影《微风》的女主角,演唱了插曲《苹果之歌》,大获成功。(图片:《并木路子~苹果之歌 森林水车~》日本哥伦比亚公司、2014)

要说象征了“战后”社会中明朗和自由氛围的歌谣,首先浮现于脑海的大概就是《苹果之歌》和《东京布吉乌吉(*1)》吧。这两首歌在战争刚结束的几年间,的确非常受欢迎。不过,它们同时也反映了战后社会与战前、战时的一脉相承,并且我们还不能忘记另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这类歌曲的流行,在文化层面上更多的是受到否定的。

《苹果之歌》是战后首支爆红的流行歌曲。日本战败后的1945年10月,电影《微风》首映,这首歌便是该片中的插曲。也就是说,这首歌是在战时创作的。在战争末期,对战争和炮火后苦难生活的感伤描述渐渐淡化,社会更希望通过明快的、富于娱乐性的表现方式来抚慰受伤的心灵。《微风》和《苹果之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出来的。

“电影主题曲在发行唱片后走红”这种“搭配销售”模式成为惯用做法是在1938年的电影《爱染桂下情》之后,其主题曲《旅途夜风》的作曲者万城目正,同时也是《苹果之歌》的作曲者。

战前爵士乐旗手创作的《东京布吉乌吉》

服部良一(1907~1993年)的作品有《东京布吉乌吉》、《银座康康女》、《青色山脉》等,他将当时最前卫的爵士乐等西洋音乐的韵律和节奏大胆引入日本流行歌曲,被看做是“日本流行音乐之父”(图片:《服部良一 最佳唱盘 我的音乐人生》日本哥伦比亚公司,2006年)

关于《东京布吉乌吉》,比较普遍的解读是,其作曲人服部良一在歌曲中引入“布吉(boogie)”这种外来节奏韵律,表现了日本战后对“美国”的憧憬。另外,在影片中边演唱这首歌曲边跳舞的笠置静子的形象,经常让人们与那些被称为“PANPAN(主要以二战后驻日美军为服务对象的街头妓女——译注)”的女性们的夸张大胆的动作联系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首歌也很容易被当做是“战后”的象征。不过,在这里想强调的是,笠置和服部都是战前日本爵士乐文化的主要旗手。

在日本和美国开战之前,这两人搭档的松竹乐剧团,可以说是达到了战前日本爵士乐的顶峰。服部首次使用“布吉”这种形式的韵律,并不是在战后,而是在战时。他曾作为陆军文官在中国大陆进行音乐活动,从事对敌宣传工作。1945年6月,他在上海举行独奏会,首次演奏了交响爵士乐曲《夜来香幻想曲》,其中的一部分便采用了这种新的节奏韵律。

笠置静子(1914~1985年)是战后初期的代表性艺人。出生于香川县。13岁进入大阪松竹乐剧部(大阪少女歌剧团的前身),以强劲有力的舞台风格而受瞩目。1947年以后,作品《东京布吉乌吉》、《购物布吉》、《丛林布吉》相继走红,被称为“布吉女王”。(图片:《100周年诞辰纪念 布吉乌吉传奇 笠置静子的世界》日本哥伦比亚公司,2014年)

顺便说一下,进入20世纪60年代,服部的歌曲在日本不再流行之后,他在香港打开了生路,对香港娱乐界的发展产生了莫大的影响。这件事告诉我们,应该在贯穿于整个战前、战时、战后的东亚大众文化的脉络中来理解服部的音乐活动(乃至日本的整个大众音乐文化)。

(*1) ^ 布吉乌吉,即boogie-woogie,是一种快速的布鲁斯钢琴音乐风格,对爵士钢琴有很大影响——译注。

被进步派知识分子认作为“恶俗流行歌曲”

其实仔细一想,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战后初期流行的歌曲无论是制作方式还是歌手、作词作曲家这类创作人员、以致曲调等,都是和之前一脉相承的。而当时致力于启蒙、普及“民主”、“进步”艺术文化的知识分子们,紧紧抓住“一脉相承”这一点,激烈地批判这些乐曲“旧态依然”,是“反动”的。当时的代表性音乐评论家之一园部三郎这样评论《苹果之歌》:

“不妨试着思考一下最近的流行歌曲《苹果之歌》。那些歌词可有一行是触及到人民自身的生活和心情的深处了?亦或是表露了人类的感情了?只是堆砌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旋律也丝毫不能打动人,而且,歌舞乐气息浓厚的伴奏也是在不知不觉间令人对异国情调心向神往。在这个人民不抱希望、不动脑思考的颓废的时代,商业主义十分精明巧妙地利用了人民的弱点和盲目,正在一点点恢复旧自由主义末期的潮流,令人民陷入没有精神、没有气力的状态之中。”(园部三郎《民众音乐论》p.35)

就这样,对流行歌曲(唱片公司创作的大众歌谣)的敌意,被20世纪50年代开始抬头的左翼音乐运动(以合唱为主的“歌声运动”,音乐鉴赏团体“劳音”——“劳动者音乐协议会”的简称等)继承,经过整个昭和30年代(1955~1964年),用具体的音乐实践活动创造了巨大的影响力。

再举一个例子证明当时的知识分子阶层对流行歌曲的避讳。据说电影导演今井正十分讨厌在自己导演的电影《青色山脉》中使用服部良一作曲的主题歌。

后来这首“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明快歌声”成为了战后民主主义的象征,并在20世纪80年代的电视调查(1981年TBS、1989年NHK)中被选为“日本人最喜爱歌曲”第一名。然而,当时对于今井正这位东京帝国大学退学的社会派导演来说,这首歌却只是低俗和软弱的。

GHQ主导的广播节目“竞展歌喉”大受欢迎

《苹果之歌》的流行,是无法像后来那样通过计算销售唱片数量来衡量的。唱片厂都在空袭中毁于一旦,还有材料短缺的问题。当然,平民百姓也没有那个购买力。这首歌的流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走了一条极具“战后特色”的路径。即通过在“竞展歌喉”(日本放送协会NHK在1946年开始播放的一个业余歌唱比赛节目,参赛者均来自一般听众——译注)这个赛歌中反复歌唱而变得脍炙人口。

“竞展歌喉”从1946年1月播出以后,转瞬间爆红。最初它是遵照驻日盟军总司令(GHQ)下达的广播民主化命令而策划出来的。普通老百姓的歌声自然与专业歌手的高超演唱技巧无法相比,然而这些歌声却在公共电波上播放了。此前,广播只是用于传达政府命令的,这样的事情无法令人想象。因此,在这一点上,也有很多人感受到了“民主主义”的气息。

然而,这个节目并非与战争的记忆无缘。节目制作的灵感来源于军队内部的“表演大会”。而且,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是和广播作为一种生活中必要的信息传播手段(如空袭、配给和出征等)在战争中得到迅速普及有关。这一点我们也不能忘记。

没过多久,“竞展歌喉”这种歌唱比赛便不再仅限于在广播里播放了,它让那些爱好唱歌的一般百姓登上舞台角逐歌唱水平,演变成为一种全新的娱乐形式,并逐渐普及。渐渐地,唱片公司也开始用这种方式公开进行海选,岛仓千代子、北岛三郎、都春美等歌手相继出现。战前的唱片歌手大都是音乐学校出身或是有名作曲家或歌手的弟子,因此,像歌唱大赛这种积极选拔“业余歌手”的赛制,与各个电影公司挖掘新人而举行的“新面孔”海选一样,可称得上具有“战后特色”。

在“竞展歌喉”初赛落选的美空云雀

美空云雀(1937~1989年)正在演唱畅销歌曲《悲伤的口哨》。该曲1949年的唱片发行量达50万张 (图片提供:时事通讯社)

这个“竞展歌喉”时代的典型人物,就是从非专业儿童歌手一跃成为明星的美空云雀。美空云雀的父亲在横滨开鱼店,最初小美空云雀只是在父亲出于爱好组建的非专业乐团唱歌,参加歌唱比赛后,她迅速扩展活动舞台,很快就成为横跨唱片界和电影界的战后最受欢迎的超级明星。

她出演的第一部电影是《赛歌迷时代》,在影片中她演唱了《东京布吉乌吉》。当时,她所唱的笠置静子的歌曲,比许多大人唱的都好,可以称得上是“布吉乌吉神童”(这句评价,来自《苹果之歌》的作词者Sato Hachiro所写的报纸专栏的题目,他曾经贬斥过云雀)。

然而,在赛歌时代横空出世的美空云雀,却不符合“竞展歌喉”的“本家”NHK广播节目的价值观。曾有这样一个著名的插曲。她参加NHK“竞展歌喉”预选赛时,连表示不合格的铃声都没响,意味着无法评审。即便在她成为明星之后,杂志的报道里还介绍过NHK音乐节目导演丸山铁雄(战后民主主义的头目、政治学家丸山真男的哥哥)的一段话:“如果现在美空云雀参加歌唱比赛,恐怕我仍然不会敲响铃声。”

广播界讨厌“流行歌”的说法,改称为“歌谣曲”

也就是说,“竞展歌喉”节目把外行人唱歌当成大众娱乐加以推广,进而演变成一种新的表演方式,但同时它作为广播节目,始终又是一个平台,用于启蒙和普及节目制作人所提倡的理想音乐。昭和20年代后半期(1950~1954年),“Tonko小调”等与喧嚣的酒色场所有着不解之缘的“宴席小调”风行至极,但是这类流行歌曲在NHK的“竞展歌喉”上不曾出现过。入选参赛的业余歌手,都是那些用近似西洋艺术唱法演唱艺术歌曲(大多数是专门为了NHK广播创作的“广播歌谣”)的人们。

再往前追溯,针对在昭和初期的现代文化中最先繁荣起来唱片、有声电影这类商业性娱乐,广播电台对它们一向持以批判态度,并一直自主地致力于创造一种健全的、适合家庭的、具有较高艺术性的大众音乐。

“歌谣曲”这个词,原本就是广播电台为了避免使用流行歌这个词,与唱片公司策划制作的大众流行歌相区别而创造出来的替换词。

确立了战后广播音乐方向的音乐精英——三木鸡郎

广播电台想要创作出与唱片公司制作的“流行歌”不同的大众“歌谣”这一想法,以各种不同的形式体现出来。其中有1936年开始播放并诞生了许多“战时歌谣”的广播节目——“国民歌谣”,也就是战后的“广播歌谣”、20世纪60年代前半期,诞生了《昂首向前走》、《你好,小宝宝》、《想要去远方》等歌曲的广播节目“梦中相见”中的“每月一歌”,以及直到现在仍在播放的NHK音乐节目“大家的歌”等等。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确立了战后广播音乐的方向的人,他就是作曲家三木鸡郎。

三木鸡郎(1914~1994年)是奠定了战后广播界“音乐娱乐”的广播人。在NHK广播《星期天娱乐版》中担任富于机智讽刺的《戏言音乐》专栏节目的制作,广受欢迎。1951年商业广播开播后,他成为了广告歌曲领域的当红作曲家(图片:《三木鸡郎 三木鸡郎音乐作品集~TORIRO SONGS~》日本哥伦比亚公司,2005年)

他是律师之子,父亲的事务所兼住宅设在饭田桥。三木活跃在东京帝国大学的音乐俱乐部,师从同窗诸井三郎学习作曲。这位纯粹的教养主义音乐精英,战败时是陆军会计中尉,战争结束后他无法再回到参军前的工作单位日产化学公司,便选择了做音乐家这条路。他利用师傅的人脉,将自己作曲、歌唱战火后生活的《南风消失了》(歌曲题目是讽刺战时的南进政策)拿到广播电台和有关方面商谈,希望播放,马上被丸山铁雄导演看中,当天就得以播出并引起了巨大反响。

他的第一个固定节目“歌曲新闻”,因为和占领军审查官产生龃龉而停止了播放。但在1947年开播的“星期天娱乐版”中,他将新闻和生活中的话题制作成音乐小品短剧上演,一人承担了“戏言音乐”的编辑和音乐制作。节目明快的曲调和针砭时弊的犀利言辞(他对日本政府也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但惟有对GHQ是被禁止的)风靡一时。他创作了许多歌曲,比如被称为现代版铁路歌曲的《我是特急列车的司机》、《要解毒药吗?》、《乡间巴士》等,这些歌曲通过广播被人们所熟知,而不是通过唱片走红。

入职商业广播台,创作了大量广告歌曲

驻日美军占领时代结束后,曾在占领时期大受欢迎的《星期天娱乐版》,在政府的压力下不得不停止播放,三木鸡郎辞去NHK,入职商业广播电台,开始了商业广告歌曲的创作,并留下了数量庞大的作品。他的作品数量之多,不胜枚举,比如被称作日本首支商业广告歌曲的《我是业余摄影师》、《圈、圈、圈,三个圈》(Mitsuwa肥皂)、《KIRIN LEMON》、《明亮的松下》、《三个喷嚏,三片Lulu》等等。

从政治讽刺到商业广告歌曲创作——这样的转变,乍一看似乎是商业主义的堕落。可是对三木来说,政治讽刺只不过是为提升大众音乐品味的权宜之计。通过广播将格调明快而优质(这里的“质”,是指符合西洋艺术音乐标准这个意义上的“质”)的音乐传送到家家户户,以此来救赎被恶俗的大众文化毒害的大众品味,这与之前的政治讽刺在最终目标上可谓殊途同归。事实上无论是政治讽刺还是商业广告歌曲,都是符合他提升大众音乐品味这个志向的。

广播音乐比以往通过唱片和电影普及的大众歌谣更加“高尚”,而且也更加平易近人——人们通过三木鸡郎的工作培养起来的这种感觉,也是与商业广告和电视节目“搭配销售”总能够诞生大量走红歌曲的一个背景,这种流行程式在日本以外的国家并不常见。

从驻军俱乐部走出来的“演艺经纪公司”

三木鸡郎音乐创意的源泉,除了战前接受的西洋艺术音乐教育,还有战后的占领军广播。那些厚重复杂的大乐队奏出的音响、优雅的合唱,都是他心目中高尚的大众音乐的模型。在他实际上成为广播电台专职工作人员之前,他曾经在占领军营地进行演奏。就像这件事告诉我们的那样,在占领时期,日本人为本国国民创作的大众音乐得到发展,与此同时,还有许多日本音乐家和艺人等在占领军的营地为美国人提供美式的娱乐(但由于这样的营地是一般百姓不可入内的,所以这些演艺人员是被隔绝在一般日本民众之外的)。

占领时代结束前后,在占领军俱乐部唱歌的歌手们开始在日本听众面前演出。其中的代表性人物,要数江利智惠美、雪村泉和同年龄的美空云雀组成的“三少女”了。

此外,因为占领军的需要而派生出来的乐队经营、演出场地的预定等工作也得到发展,催生了从艺人培养、管理到推销全部包干的“经纪公司”这一全新的行业。而在这之前,演出的策划人都是与相关地区关系密切的人,一手操办在当地的演出事宜,艺人的随从充其量也只是个“拎包的”或是“领班”。

1958年的山区乡村摇滚乐热之后,经纪公司的年轻艺人们把电视这个新媒介作为主要的舞台,他们的表演带有浓厚的美国风格。60年代后半期以后,电视和经纪公司形成为新的中心,从根本上改变了由唱片公司和电影公司一手包办的旧有的娱乐产业结构。遗憾的是,有关这方面的具体情况在这里无法展开论述,只能留待下次。

围绕“战后歌谣史”的个人和集体记忆

本文从战前、战时和战后的连续性、媒介环境以及意识形态的角度,勾勒了二战刚结束时大众音乐的状况。看上去极具“战后特色”的现象,追溯其源头,其实是在战前。现在人们所说的“国民歌曲”、“国民人物”或是“全国性的现象”,在当时都是人们激烈批判的对象。现在,人们对“战后歌谣”只有一个模糊的认识,本文试图为读者展现一个与现有认识完全不同的“战后歌谣”的样貌。当然,文中所写的都是经过笔者选择取舍和解释后的情形,也不会强辩说——我所说的才是“事实”。

笔者想强调的是,并不是说经历了一场战争,大众音乐就焕然一新了。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同样的歌曲,大多数人喜欢的歌也并不是一直备受称赞。歌谣的确与每个人的记忆相连。而且有时候,某一首歌能够成为开启某个时代某些人集体记忆的钥匙。

然而,即便是在同时代言论中忌讳颇多的《苹果之歌》、《青色山脉》,到了现在,它们的意义和作用也发生了变化,具有了正面意义,有助于人们从积极的角度理解某个时代和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因此,个人的歌谣记忆在转变为集体记忆时,错综复杂地交织着不同历史地点中的种种因素。而且,集体记忆本身也在不断地变化、更新。时值“战后70周年”,“战后歌谣史”会如何更新和重组呢?

(写于2015年6月1日)

标题图片:日本哥伦比亚公司(图片提供:时事通讯社)

战后 NHK GHQ 服部良一 东京布吉乌吉 美空云雀 爵士乐 歌唱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