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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川端女士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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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日本的朋友里,大概不少都遇到过手拿传单小册子上门传教的事情。大多数人一定都会直接拒绝了之。不过,本文作者在一来二去之中,和那位传教的女性结下了友谊。让我们来看看她们的故事。

十年前刚到京都不久,就有人隔三岔五上门递小册子传教。有时是二三位妇女一起来,有时是一位老太太,还有是怀着抱着小女孩的母亲。她们都会讲一点中文,有的发音还很标准,态度无不谦恭有礼。拒绝了几次,但有一位自称川端的女士实在执着,会在门外站很久,隔着窗帘看见她的影子,不好意思,就开门了。

“你们教派的教义,实在不能理解,请不要再来了。”我说。

“不,我不是非要你相信我们,我只是想请你看看我们的小册子。”川端谦卑地鞠躬。她大约五十多岁,皮肤白皙,戴金边眼镜,头发收拾得很好看,是十足的美人。

“我就住在这里附近,什么时候可以去我家做客,我泡茶给你喝。我还有个妹妹,我们一起住。”她非常诚恳地邀请我,我犹豫着,终于还是把她拒之门外。

平时上下学,去超市买菜,很容易遇到川端,看来她的确住在附近。她们有严密的组织,每个人都负责在不同区域传教,有人专门针对日本人,尤其是单亲家庭。有人专门针对外国留学生,努力学习外语。学校图书馆自习室,常能看到她们拿着小册子跟留学生宣讲教义。如果初来乍到的留学生没有拒绝她们的好意,那么她们会更加热情地接近。据说全日本约有二十多万人负责传教,百万遍十字路口,常有他们举着宣教内容纸牌的身影。周末路过四条河原町热闹的街头,也会看到他们默默举着牌子。

那时我总在家附近的超市遇到川端,看来她的确离我住得很近。每番打照面,她总是温柔又喜悦地同我打招呼,关心我的饮食与生活。渐渐的,我的日语比她的中文说得更好些,我们交流的语言也变成了日文。不知不觉中聊了不少,知道了她是和歌山县人,年轻时到京都上学,毕业后留在这里打零工,接触到这个新兴宗教,成了一名虔诚的信徒,至今未婚。她的妹妹也从老家过来投奔姐姐,没有结婚,不过没有信教,也以打零工为生。川端大部分时间都忙于教会事务,其余时间在一所老年疗养院工作。她严格遵守教义,不扫墓,不过圣诞节,不过生日。

某个初冬的晚上,我回家,看到门外放着一盆植物、一张卡片,上面抄了《箴言》中一段。当时村上春树的《1Q84》刚上市,女主人公小时候与父母一起信奉“证人会”,这里虽未点明该教派的全称,但已经是露骨的暗示。

“她从小时候起,就习惯没有装饰的简朴生活。禁欲和节制,是她刚懂事时最先被灌输到脑中的东西。家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可惜“两字,在她家是用得最为频繁的字眼。没有电视机,连报纸也不订——在她家里,连讯息都是没有必要的东西。”

“周围的'兄弟姐妹'都是诚实稳重的人,认真地思考信仰,为尊重教义而生,在某些场合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但正确的动机未必一定带来正确的结果,而且强奸未必一定仅仅以肉体为目的。暴力未必总是采取肉眼可见的方式,伤口未必时时流血不止。” 

“老夫人继续说道:说实话,依照我的观点,证人会不能算作正经的宗教。万一你在小时候受了重伤或生了重病需要动手术,也许早就丧命了。声称因为在字义上背离了《圣经》,便否定维持生命的必要的手术,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邪教!这么做,是对宗教教义的滥用,逾越了不可逾越的界限。”

“青豆点头赞同。拒绝输血这一法则,是证人会的孩子们最先被牢牢灌输进大脑的东西。与其违背上帝的教诲,接受输血而堕入地狱,不如保持着干净的躯体与灵魂死去,进入天堂乐园,这样要远为幸福。孩子们受的就是这种教导。没有妥协的余地。不是下地狱就是上天堂,可以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孩子们还不具备判断能力,这种法则从社会一般观念或从科学认识来看是否正确,他们无法知道。小孩子们对父母传授的知识,只能全部相信。假如我小时候落到了必须接受输血的境地,肯定会听从父母之命拒绝输血,并且一命呜呼,结果被送到天知道是乐园还是什么,总之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吧。”

最后一段引文是村上对该教派的明确立场,禁止输血也是该教派饱受诟病的原因。日本有过因拒绝输血而死亡的信众,且有好几起与输血相关的诉讼。川端向我传教,不可避免要同我申说这项欠缺说服力的教义,而我也始终无法理解,更谈不上接受:“不可以,我不能相信,你不要说了。”我总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多执着,微笑着,告诉我他们非常反战,拒绝服兵役,拒绝一切战争——希望这一条可以得到我的接受。固然我赞同反战,但我无法接受她的传教。

是多年前深冬的某日,她裹着围巾又来到我门外,给我递小册子。说下个月教会有一个宣讲会,希望我能去听。我说不去。她在门口,很逆来顺受地微笑着,很希望你去。我突然感到强烈的厌烦,把她反复强调的几点教义一一重复——反战除外,道,我不能相信这些,实在做不到。所以以后,请千万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了。她愣了愣,默默缩回拿着小册子的手,将小册子放回手提包里,垂下眼睑,深深鞠躬,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那以后虽然还有别的人来传教,但川端再也没来过。我已学会了非常冷漠地拒绝,面对实在执着的,还曾面无表情念过一段《妙法莲华经》。其实这段经文也是从另一个佛教系统下的新兴宗教团体那里听来的。我有一位本地好朋友,她和她母亲都是那个教派的虔诚信徒。传教者一听我念经,终于满面骇异与尴尬,鞠躬离去了,很久都没有来过。 

之后,我搬过几次家,住到门禁更森严的公寓,这样的事情就不再有了。然而几年前岁末,与从周在家附近的车站,竟又偶遇了川端。我们已经几年没有见面,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很好看,我喜欢她的口红颜色。她大包小包,含笑朝我们打招呼,用更漂亮的中文问:“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想到她信奉的教义严禁婚前同居等行为,不想增添她对世界的忧虑,遂用日语跟她介绍从周:“这是我先生,从国内来度假。”反正他听不懂。她很惊讶又很欣喜地祝福我,又用中文与从周招呼:“是这样啊!太好了。你好,你好!”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回和歌山老家看望父母。不知是不是被她温柔的样子打动,当她问我联系方式时,我不仅回答了,还将自己的新家地址告诉她——如果不抱着传教的目的,也欢迎来做客。

光阴荏苒,大概过了一年多,她果真发邮件来,说想登门拜访。约了具体时间,她带了许多自己做的食物来,有炸鸡块、土豆泥、烤鸡翅、烤面包,还有店里买的小蛋糕。那时我确实已结婚,也可以与她细述过去几年中自己的种种经历。她说自己生了几年病,不能工作,徘徊在贫困边缘,好在已经恢复,又找了一家小医院做前台接待。原来如此!这大概是我很久没有在附近遇到她的缘故吧。

川端带来自己烤制的香蕉蛋糕
川端带来自己烤制的香蕉蛋糕

这样的见面又有过几次,后来我也学会了事先准备一些食物与她分享。她喜欢茉莉花茶,每番回国,就为她准备一盒吴裕泰。她与我父母年纪相仿,我很喜欢听她讲自己的经历。

“我大学毕业是1982年,那真是空前景气的年代,到处人手都严重不足。我去参加公司说明会,那些单位都是豪气地包下一座酒店。会来非常多的人,单位也好大方,总是准备蛋糕与咖啡。那时我觉得,就职活动好开心啊!还会给交通费。我也不愁找不到工作,那时谁都不愁。大家都觉得就职活动很好玩,吃吃蛋糕喝喝咖啡。”她与我回忆往昔,现在听来自然不可思议。她说自己曾经买过许多奢侈品,尤其爱买鞋,囤积了好多。她的妹妹喜欢买名牌帽子:“三万多块买个帽子,现在无法想象吧?实在太奢侈了。”

经济危机的阴影,直到1990年代之后,普通人才渐渐有切身之感。她还有一位弟弟,也是出身名校,1990年毕业,就职活动时发现很不顺利,因此想考研究生。就在决定考试前不久,他幸运地被北海道一家公司录取,犹豫之后还是去了。

“非常正确的决定!如果那年不去,1991年就完全找不到工作,更不用说现在的高收入了。他是挤上车的最后一批人。”川端叹息,“我大学毕业时不愿意找工作,觉得任何时候都不迟。后来在一家进学塾里工作了19年。谁想到2006年,那家私塾因为少子化而关门了。私塾主人非常聪明,有三个孩子,都考上了京大,所以教学生也非常有一套。家长们很信任他,那间私塾也很有名。但是再聪明,也没有预测到少子化如此严重呀。那以后,我就不再做少子化时代的夕阳产业,而是转向服务老人——考了护理资格证,去做护士。”

我听得入了迷,也深感她是很有意思的人。

川端给我写的蛋糕方子,她说“很容易做”
川端给我写的蛋糕方子,她说“很容易做”

她忽而放下茶杯,非常温柔地望着我:“我很庆幸自己有了信仰。如果没有信仰,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熬过泡沫经济破灭后的艰难岁月。”说着停顿片刻,又很小心地问我,“我可以给你看一点资料么?”

她从包里取出iPad,不甚熟练地打开一个宣教的App:“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向你传教,我们约定过,不谈这些。可是,我还是很想跟你分享——”

哦!我心里闪过一丝很浅的失望,担心我们的重逢只是因为她想同我传教。

多年不见,她的传教媒介也有了很大进展,不再是当年的小册子。但她又很快把iPad抱回胸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包内:“对不起,我不是要打破我们的约定,不谈这个啦。”

她很守约,那是她最后一次与我宣说她的信仰。我们依然会在超市或路上偶遇,有时也会回忆起十年前彼此的样子。虽然没有成为她成功发展的对象,但也许我们会做很长时间的朋友。

文:苏枕书
图/文转载自一览扶桑
标题图片:Irasuto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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