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挂姓名牌”之争

几天前，公寓里召开居委会讨论大规模装修问题。我正在埋头看资料，只听身后一老一少不知为什么事情低声地争吵起来。随后老人的嗓门儿越来越大，年轻人的声音虽小，却也倔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转过头仔细一听，原来年轻人是几个月前搬入公寓的新住户，一直没有把姓名写在公寓大门口的户名牌子上；老人则从公寓建成后就一直住在这里，至今已有20多年了。老人对年轻人不挂出姓名的行为表示极为不满，说因为大门口的姓名牌是空白的，自己以为那间房子还没人住进来！可年轻人坚持说亮不亮姓名是自己的自由，就是不想挂出姓名牌子来。就这样，两个人互不让步僵持不下。

在日本，不论是独门独院还是高层公寓，大门口几乎都有姓名牌。据说最早的姓名牌开始于19世纪70年代初，因为在那之前日本的平民百姓还没有姓氏。户籍法出台后，他们开始为自己取姓，住在田地边上就叫“田边”，四周有田地就叫“田中”，住在田头叫“上田”，田尾叫“下田”。以此类推“山上”“山下”“山中”“川上”“川下”“川中”都是普遍的姓氏。绝大多数日本人非常重视自己的姓，按照老规矩，姓氏一般由家中男孩继承，女孩出嫁前跟随父姓出嫁后跟随丈夫姓。有的家里没有男孩，就会招女婿进门以保持家族姓氏延续下去。正巧邮政服务也自那一时期开始，邮差按照门牌上的地址和姓名递送邮件。而这种做法普及开来，则是1923年9月1日发生关东大地震以后的事儿了。震灾使东京陷入一片火海，房屋所剩无几，重建的时候姓名牌流行起来。早期的姓名牌材质以木制为主，挂在大门的右侧，注明户主姓氏或全名。随着经济发展和国际化，住宅的风格变得多种多样，姓名牌的材质和标识方法也变得或豪华或随意，凸显出主人的个性，出现使用大理石、玻璃、瓷砖、金属等新材质。设计上除了使用汉字，有的还用英文字母，一些洋房还在姓名牌上画上考究的花边等。除了标明地址和户主的姓氏以至全家人的名字外，有的人家还把宠物的名字也都一并列出。

门前挂的姓名牌，不仅让邮差容易找到，更决定了给访客的第一印象。姓名牌的大小、颜色、字体都能传递给访客这家主人的兴趣爱好等信息。据风水先生说，大门外挂姓名牌可以引入好的风水，招财进宝。住宅没有姓名牌的话会被认为这里没有“主人”，好运气到了门口也不会进来。听起来这好像只是迷信，但日本人自古就有“言灵信仰”，相信姓名中隐藏着宇宙神力。比如，日本最早的史书《日本书纪》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雄略天皇在登葛城山时遇到和自己一样打扮的一言主神，当天皇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一言主神不仅不回答反而说“你先报上名来。”向对方报名意味着亮出自己的灵魂。故事通过雄略天皇向一言主神报上自己的名字，与神灵结成了良好关系，赞美了天皇的伟大。几年前的一部电影《你的名字》也曾经风靡一时，自报姓名在日本文学作品中也有着特殊的意义。

而如今，日本年轻一代对姓氏的看法发生了极大改变，家庭的组成形式也正在多样化。不少女性即使结婚后在户籍上随了丈夫的姓，在工作中也依然使用娘家姓。有的夫妇选择不领证的事实婚以保留各自不同姓名，有的家庭由女性当户主，还有同性家庭等等，因此，你有时可以看到一些住户的姓名牌上标有两个姓氏。

网络的发达让人们已经习惯使用匿名、网名等等。对姓名的看法发生变化的同时，人们对隐私更加敏感。近年来，日本各种诈骗案增多。诈骗手段也逐步升级，防不胜防。一些行骗的人，看了门牌上的姓名后装作亲密无间，开口就是“XXX，你还记得我吗？”“我终于找到你啦。”之类，用熟悉的口吻套词；或对老人说：“我是你儿子XXX的好朋友，他撞了别人的车，马上需要用钱和解。他托我来找您，让我给他带去一百万日元。”等等。大门口亮出姓氏名字，看似也给坏人提供了作案线索和可乘之机。

以上这些因素都使得年轻人不再愿意把自己的姓名挂在大门前。不少新公寓也不再设置姓名牌。即便如此，老一代人的意见也有其道理。同住在一栋楼里，边上有没有人住，住的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生活得安宁。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可以及时伸出援助之手的，往往是住在附近的邻居们。

记得一年冬天，我开车回家的路上下起大雪。到了家门口，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日本的车位非常窄小，雪地里倒车打滑，加上车位比道路稍高出一截儿，倒了几次都倒不进去，急得我浑身大汗。这时，正在扫雪的邻居两三个人马上过来，一口气帮我推了进去。低头不见抬头见，互相打个招呼，微笑寒暄一下是人之常情。二十多年住在一起的楼里的老住户们，很多会因为小孩子们曾经在同一个小学上过学，开家长会、运动会等，有过密切交往，关系比较好。比如楼里有个主妇她娘家是附近的菜农，有时会把娘家带来的萝卜、土豆、苹果等等分给我一些，我也会把从北京带来的点心送给她；还有的邻居会找我帮助他们把遇到的中文翻译一下等。大多数新搬进来的住户也会在入住后马上挂出自己的姓名牌，给左右邻居送上挂面、毛巾等小礼物并简单地做个自我介绍，或是积极出席居委会活动，主动和大家认识。只是最近这两年，有几户的姓名牌空白了很长时间。另外，也许是由于正赶上疫情，人们尽量少接触的缘故，参加居委会活动的人也变得寥寥无几。

平日，进进出出看着空白的姓名牌，我也以为房子是空着的，电梯里偶尔遇到不认识的人，会把他们当作是访客。但毕竟楼里的每一个业主都对公共使用部分有责，特别是到了装修等花费较大的时候，需要所有业主诚心交流，达到共识才能让居住环境变得更好，互不相识确实说不过去。

眼前这争执不下的一老一少各说各的道理，我正不知怎么劝他们才好的时候，几位老住户开口给他俩打了圆场。隐私固然重要，但一个集合体内的交流必不可少。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不妨内外有别，对外注重隐私，可以不挂姓名牌；但对内要公开，积极参与公寓里的集会，遵守公寓居委会章程。终于，老人停住了唠叨，年轻人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向大家介绍了他自己的情况，话题总算集中到了装修的正题上。不过很明显，他们之间确实存在有一道不可逾越的代沟，但愿这些不会影响到今后居委会的日常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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