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日本人的“修剪树根式”事前疏通法？

我住的公寓正在准备大规模维修。其实“正在准备”已经过了好几年了，一直都还没有开工。

日本大多数公寓的管理方法，是由公寓业主组成的理事会将管理事宜委托给物业公司。理事会由业主轮流当班，理事的人数根据公寓规模各不相同，一年或几年一换。由于业主们没有管理大楼方面的专业知识和时间，所以具体业务基本就由物业公司负责处理。早在三十年前，除了日常清扫维护业务外，收支业务也都委托给物业。但泡沫经济破灭时，发现不少倒闭的物业公司挪用了业主们的存款和维修公基金，发生过不少的问题。所以之后只是把清扫、资料制作、召集会议、联络等具体工作委托给物业，管理费和维修基金等钱款收支由理事会自行管理。银行存款的账本和银行存取用公章均在理事会手中，钱款流动必须由理事会批准。

公寓的大规模维修一般十来年一次，费用是由公积金，即业主们按规定每月交纳并积攒起来的“修缮费”来支付的，这是一项要倾尽全部积蓄的大工程。物业公司早早就拿来了远远超出现有公积金的整体维修方案。怎样分配现有资金、筹集不足款、先修哪里等，理事会需要讨论物业公司草案的可行性，再召开全体业主大会，由一半以上的业主举手同意才能正式落实。如果存在资金短缺的情况，那么是一时性集资还是银行贷款，决定筹资方法和维修范围的难题也会摆在理事会面前。前几届理事会不知什么原因拖了下来，而且一拖再拖，终于轮到我进理事会的这一届了。

第一次开会的时候，物业公司负责人发给我们几份不同的方案，讲述了前几届讨论的情况，还说目前各种费用正在涨价，不尽早落实会越来越贵，并且说只要我们这一届同意就可以开工了。我看着拿到手的方案，为短缺的资金和自己相关知识的匮乏着急，散会后马上从网上订购了各种书籍开始学习，颇有准备大干一番的决心。

理事会的第二天，另外一位理事按响了我家门铃，约我去附近的茶馆喝茶，说是想聊一聊关于大楼维修的事儿。我也正为这事着急，就立刻答应了下来。可回头一想，理事一共就五个人，理事会上说就是了，有什么好单独聊的？我有些纳闷儿，但喝茶嘛，未尝不可。于是也不知聊些什么就去赴约了。

一阵寒暄之后，她拿出了一大堆资料给我看，说她可以找到不错的施工单位，想让他们报个价，初步了解这家公司的施工价格只有物业方案的一半，问我有什么看法。这可是大好事呀！如果能在现有公积金范围内完成施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想都没想就对她说，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不在理事会上告诉大家呀。可她却犹豫地说，想先听听我的意见，还流露出怕有人认为她的作法是为了从中谋取私利。不会的，这绝对是好事！我一个劲儿地鼓励安慰她。可说着说着，我从她的话里还听出，她好像已经征求过另外两个理事的意见了。其中有一个人可能是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拉线成功后能得到一些好处，让她十分扫兴。她找到我，就是想拉我站在她一边。

看到原本令人挠头的维修问题又节外生枝，我突然意识到被绕进了日本式“事前疏通”的局里，维修在我当理事期间恐怕是不可能实现了。

这个日本式“事前疏通”的说法，汉字写“根回”，英语里直接沿用了日文的发音，叫做“nemawashi”，这就是说，英语里没有能对译的词，是日本人独特的一种处事方法。这个词原本的意思是移植树木之前留下主根，除掉周围伸展的多余根枝的准备工作，之后延伸到工作当中，表示在正式开展工作之前排除障碍打通人脉，做好准备工作。

疏通磨合，以非正式的方式对交易对方做更多的了解，交换看法，摸清对方意向等水面下工作，不论行业、国家和地区，在所有公关活动中都必不可少。但日本式的“事前疏通”，作法非常独特，不仅要打通上级的关系争取到批准或委任，还要疏通下级关系得到众人支持捧场以顺利执行。加之日语表述方法本身的暧昧模糊，就连日语母语的人也经常会搞得一头雾水。不少日本人对这种作法也感到压力，有的人甚至为了逃避这一套选择到海外生活。

然而，“事前疏通”在日本是非常重要的。我问了自己周围已经工作的不同年龄段的日本朋友对这种日本式上下疏通的看法，大家都一致认为至关重要，或者说他们一进公司就被灌输了疏通的重要性，并接受老职员传授的基本疏通方法。一些大公司在对新入职员工的教育中，专门设有怎样做好事前疏通这类课程或讲座。有的甚至搬出《孙子兵法》，借鉴古人的智慧传授疏通的诀窍。“疏通攻略”一类的书籍杂志，也种类繁多，各有各的一套。比如有的书中介绍，对喜欢看上司眼色行事，随大流的人，可以暂且不顾；应该先把精力放在立场中立有主见有发言权的人身上，说服拉拢他们站在自己一方，让他们同意，至少不要反对自己的意见；与此同时，要巩固相同意见群体。有的书中则介绍说，要推动随大流群体，孤立不同意见者或解决与他们的分歧等等。并且，大多数观点都认为，基层工作更加重要，做好了基层工作再向上级申请批准反而更容易得到赞同。如果只是走上层路线，虽然与上司和主管沟通了，项目被批准了，但实施的时候有可能受到巨大的阻力。因此，你必须要有伙伴有支持者，既要向上疏通更要向下疏通。

有的攻略介绍说，疏通的时候不要给对方压力，要在谈心的过程中了解对方的想法，让对方对自己的想法感兴趣，产生共鸣并逐渐靠近，最终走到一起。要读懂周围环境气氛，照顾对方面子。虽然有可能会伤到自己，但要先让自己身边的人感到顺通舒畅才是大谋大略等等。

凡事不分巨细，应事先把握反对意见，并将其持有不同意的理由逐个攻破，从而增加赞同意见。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找到最佳解决方法。道理上听起来非常好，但具体操作起来难免会加入推脱责任、互相抱怨的情绪，出现拉帮结派的现象。有的“疏通”，就是没完没了地扯皮，直到大家都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疲惫不堪而达成所谓的意见一致。为了顺利疏通，有目的的一次两次谈话是不够的，人的信赖关系不可能一天两天建立起来。不厌其烦地从各方面找到连带感，长时间的推心置腹才可能赢得他人的理解和信赖。

话说到这里已经可以感受到这个日本式的“疏通”是一件相当耗时费力的事了吧。我当班的这一届肯定也只是个过度，保证不会开工。也许得等到所有业主轮当一遍理事，桌面下私聊，桌面上统一意见之后，理事们才能达成共识，并召开全体业主总会吧。到那时，不赞成的人也只有默认或弃权，不会有谁跳出来提出批评或反对意见了。

这不，明明很快就要召开理事会，可是又接到通知说要提前开一个碰头会。同是一拨人反复地聊着同一个话题，在没完没了的磨合中磨圆了棱角，磨没了脾气。不能不说这“事前疏通”是个功夫活儿！

标题图片/文中图片：PIX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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