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的御用编剧野田高梧:在蓼科山庄潜心创作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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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白桦林环抱的山庄里,保存着《东京物语》剧本的原稿。影坛巨匠小津安二郎和编剧野田高梧二人在此合作的佳话以及建立起的深厚友谊也不为人知。

如果没有编剧野田高梧,日本著名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辉煌的经历便无从谈起。2023年适逢小津诞辰120周年,去世60周年。炎炎夏日,我来到蓼科高原,追寻小津的亲密搭档、编剧野田的足迹。此行的目的是寻找支撑日本电影史黄金时代的两位巨擘的有关记录以及保存至今的资料,同时也希望了解二人在战后的日本建立起的深厚友谊。

小津和野田二人用独特的手法开创了电影拍摄的新领域。在他们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程,即20世纪后半期,两位电影人来到蓼科高原的山庄,打磨感性,促膝长谈,漫步于山水之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废寝忘食潜心工作。直至人生的终点,这座山庄都是二人创作的大本营,同时也是其享受人生的惬意之地。

二人携手共创佳作

野田高梧出生于1893年,比小津年长10岁。他从小津最初的默片时代起就参与创作,二人携手步入彩色故事片时代。野田不仅是一位多产的编剧,在有着“第七大艺术”之称的日本电影的发展史上做出了巨大贡献,对小津而言,他更是无可替代的挚友。

两人于上世纪20年代相识于东京的片场。野田创作的剧本《忏悔之刃》是小津1927年执导的第一部作品。之后,二人联袂推出了27部作品,但《箱中女》(1935年)和《晚春》(1949年)之间却有长达十多年的空白。

30年代,随着日本军国主义的抬头以及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二人分道扬镳,国家的管制和政治宣传逐渐绑架了电影产业。小津1937年应征入伍,走向中国战场,1943年被派遣到新加坡,受命在战火中拍摄纪录片,而野田则在1940年为创作以菊池宽的自传为题材的战争片脚本在中国各地奔波。

战后,小津与野田的合作模式在拍摄原节子担任女主的“纪子三部曲”时重新启动。纪子三部曲因描写战后的百姓生活和具有普遍性的家庭形象而备受赞誉,二人在影坛脱颖而出。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东京物语》(1953年)则被誉为最杰出的作品。

他们在剧组中埋头于电影创作,但业余时间都很珍惜在镰仓与家人共度的时光。1952年,小津携母亲定居海滨城市镰仓,这里也成为他人生最后的居所。野田也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在镰仓生活。

小津和野田一度定居在位于神奈川县茅崎海岸的茅崎馆。这间旅馆距离松竹的大船摄影所很近,离东京也不算远,地理位置优越。二人同吃同住,一起构思情节,创作台词,决定演员人选。但是,当时很多电影相关人士和编剧频繁进出茅崎馆,电影行业忙乱的节奏和喧嚣让二人不堪其扰。

为了寻求灵感的火花,他们决定逃离茅崎。野田知道有一处理想的避难场所,那是一座绿荫环绕、远离尘世的山庄,只有山间的云雾造访。于是,二人千里迢迢来到长野县八之岳脚下的蓼科高原,这里成为二人终生的世外桃源。

欣赏蓼科高原自然风光的野田高梧(左)和小津安二郎(图片:野田高梧纪念蓼科剧本研究所)
欣赏蓼科高原自然风光的野田高梧(左)和小津安二郎(图片:野田高梧纪念蓼科剧本研究所)

现在,“新云呼庄”收藏着野田高梧海量的资料。据代表理事山内美智子回顾,野田首次到访蓼科是1951年的夏天。野田的哥哥为了让身患重病的儿子到乡下疗养,在战前建了这座绿荫环绕的小山庄。其实不过是一座小房子,只有一间铺着草席的屋子,既作起居室又作寝室。最终侄子在战后还是离开了人世,野田就从哥哥那里接手了这座山庄。他对蓼科宁静优美的自然环境非常中意,终其一生也没再转让这座山庄。

收藏着野田高梧资料的新云呼庄的代表理事山内美智子
收藏着野田高梧资料的新云呼庄的代表理事山内美智子

新云呼庄
新云呼庄

就这样,野田创建了一座既可休闲又可在此酝酿艺术构思的山庄,起名为“云呼庄”,寄托了“山呼云,云唤人”的美好愿望。野田的亲朋好友和一众艺术家纷纷来到山庄,演员佐田启二和笠智众也是这里的座上宾。到了夏天,许多留宿的客人给山庄带来了人气,大家白天在附近散步,晚上围炉夜话。虽然在镰仓有居所,但野田大部分时间都是带着妻子野田静和女儿玲子在蓼科度过的。

玲子在电影人圈子里耳濡目染长大,逐渐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小津和野田在创作过程中也会听取玲子的意见。玲子女校毕业后,便担任起了野田手书剧本的誊抄工作。虽然一开始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但玲子还是和编剧山内久结为连理。这件事也对小津首部彩色电影作品《彼岸花》(1958年)的故事产生了影响。后来玲子也在丈夫的建议下,以“立原柳”的笔名开始创作剧本。

左起:小津安二郎、野田高梧、野田静、野田玲子(图片:野田高梧纪念蓼科剧本研究所)
左起:小津安二郎、野田高梧、野田静、野田玲子(图片:野田高梧纪念蓼科剧本研究所)

在构思和剧本写作中,100个“一升瓶”堆积如山

小津在野田的带领下首次踏足蓼科是在1954年8月18日,正值满目葱茏的盛夏时节。海拔1300米的高原地区没有城市的那种燥热,即便是夏季,夜晚也凉爽宜人。从那天起,二人就决定把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开始书写山庄生活的记录《蓼科日记》。

小津和野田将二人共度的每一天都记录在了布艺封面的浅咖啡色日记本里。他们在本子上画速写,记录戏言。到过山庄的访客们也为《蓼科日记》撰写文章。他们在这里开启了开心创作的生活,使其戛然而止的唯有死亡。

“白云低挂残月出,远望缥缈,实属佳境,连日俗肠由此荡涤一新。”小津在蓼科的第一天,看到月亮升起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他们在18本日记中,记录下了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

二人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早上9点多起床开启新的一天,洗个澡,午饭时喝上两三合酒。饭后他们坐在草席上开始工作,天气好的话就出门去森林里散步。山路沿着河道一路蜿蜒至山丘上,从只有一棵孤樱独立的山丘上俯瞰,山谷全景尽收眼底。有时他们也会在傍晚步行去附近的温泉。

二人每天品尝着野田静亲手做的饭菜,埋头于创作之中,同时欣享在大自然中生活的乐趣。而这种日常生活的润滑剂,便是小津中意的日本酒“钻菊”。据说在某部电影的创作阶段,从构思创意、剧本写作到敲定拍摄计划的三四个月间,山庄的廊檐下摆起了100个容量为1.8升的“一升瓶”。

之后,二人便离开蓼科高原,开始挑选演员。据本地人藤森光吉介绍,他们虽然没在蓼科取过景,但二人常去的理发店却成为《浮草》(1959年)一幕中的原型。藤森现在在小津当时租来作工作场地的一座山庄担任导游。

小津和野田喜爱的日本酒“钻菊”是陪伴二人创作的“好友”
小津和野田喜爱的日本酒“钻菊”是陪伴二人创作的“好友”

铁锅炖寿喜烧,小津招待电影人的无艺庄

小津也迷上了蓼科,对本地酒赞叹不已。他效仿挚友,于1956年在距离森林不远处租借了一座山庄作自己的据点。山庄起名为“无艺庄”,包括小津的遗作《秋刀鱼之味》在内的最后6部电影都诞生于此。

2003年为纪念小津诞辰100周年,无艺庄从原址搬迁到1公里外,由蓼科观光协会维护管理,面向公众开放。导游藤森坐在围炉边的草席上,带领游客进入一段时光之旅。小津和野田邀请电影行业的名士和赞助者来到这座山庄,晚饭时小津亲自下厨,用铁锅做寿喜烧招待宾客,桌上觥筹交错,大家围绕电影畅所欲言,主客尽欢。

无艺庄也有被视为小津恋人的女性来访。《蓼科日记》记录了1956年村上茂子的到访。她在《东京物语》的一幕中扮演一位手风琴演奏者。藤森说:“大家都知道她是小津的恋人。”二人的亲密关系也有其他证言为证。日记里也记载了村上留宿山庄时,曾演奏手风琴为众人畅谈助兴之事。

藤森光吉向到访无艺庄的游客们讲述小津和野田的轶事
藤森光吉向到访无艺庄的游客们讲述小津和野田的轶事

无艺庄的外观
无艺庄的外观

通过复制重见天日的《蓼科日记》

野田和小津在1963年12月12日这一天永别。60岁生日当天,小津在东京的一家医院里与世长辞。野田悲痛欲绝,将小津最后的状态记录在了日记本中,这段话直到2023年,才被致力于野田日记解读的同志社女子大学宫本明子副教授揭秘。

“小津君垂下眼帘,直直地盯着我的脸,似乎在说‘我明白’。”——野田记录了好友弥留的瞬间。

小津去世后,野田也没停止书写《蓼科日记》。又过了5年,1968年9月23日夜晚,野田在山庄迎来了死神的降临。妻子野田静翻开日记本,将丈夫的死亡记录了下来,为二人的友情和创作记录画上了句号。

野田静于2001年去世,享年100岁。去世前,她一直保管着丈夫和小津二人友谊的纪念——18本《蓼科日记》,以及《东京物语》《麦秋》(1951年)等电影剧本的原稿。不过她大概从未想象过,在保护电影史珍贵记录的热情和技术实力的推动下,《蓼科日记》得以复制并被更多人看到。

新云呼庄陈列的剧本原稿。左起依次为《麦秋》《东京物语》《秋刀鱼之味》
新云呼庄陈列的剧本原稿。左起依次为《麦秋》《东京物语》《秋刀鱼之味》

某一天,8毫米胶片在资料中被发现。二人把在蓼科的日子都记录在了黑白胶片上。小津拍野田,野田则拍小津。当地人和周围的风景也被收入镜头中。胶片中也有小津想给伏案工作的枯燥生活加点调味剂,于是身穿浴衣脚踩木屐在林中打高尔夫球的身影。

2013年《蓼科日记抄》限量出版,但跟所有资料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玲子2012年去世后,养子山内千明与美智子夫妇认为,留下的这些资料若不公之于众,则有暴殄天物之嫌。于是2016年将“新云呼庄”对外开放,并设立了野田高梧纪念蓼科剧本研究所,让学者和影迷能阅览所有资料。

然而,《蓼科日记》的原本因经年老化而变得脆弱易碎,没法拿到手上或翻页阅览。于是,在古籍复制领域业绩卓越的富士施乐京都(现在的富士胶片商业创新有限公司)便接手了对《蓼科日记》进行数字化并复制的项目。

《蓼科日记》的复制本
《蓼科日记》的复制本

2020年9月19日,新云呼庄举办了庆祝18卷《蓼科日记》全部复制完成的庆祝仪式。虽然受到疫情的种种限制,但山内美智子还是用鲜花装点了通往家里的小路,招待了协助复制工作的富士施乐京都的相关人士和茅野市长、宫本明子副教授,以及朋友和影坛名士。

复制的《蓼科日记》无论纸质还是铅笔书写的文字都与原本别无二致,野田的外孙、编剧山内千明忍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山内说:“野田和小津如果在这里,肯定会嘲笑我们把这座山庄变成了剧本研究所吧。这种事情他们是会拿来嘲弄一番的。”他们在电影的黄金时代兢兢业业埋头创作,二人都很幽默风趣,盛大的庆祝仪式与其禀性不符。这两位挚友的足迹如今依然留在蓼科的白桦林中。

身穿和服的小津安二郎(左)和野田高梧(图片:野田高梧纪念蓼科剧本研究所)
身穿和服的小津安二郎(左)和野田高梧(图片:野田高梧纪念蓼科剧本研究所)

摄影:Kodera Kei
标题图片:小津安二郎在蓼科高原与野田高梧(中)、野田静(左)一同散步(野田高梧纪念蓼科剧本研究所)

(原文西班牙文。译为英文,再译为日文、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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