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命的表达即是艺术：听社会福利工作者讲述“能登灾区所需的艺术力量”

灾区举办手工艺品制作活动，供大家聚会聊天

12月中旬，暴雪季前夕，能登半岛地震灾区石川县珠洲市三崎町的临时居住区内，集会所的免费咖喱饭摊位前排起了长队。不仅生活在小区内的避难者，在自家避难的人也陆续聚集到这里。多数人都把咖喱饭带回去吃，趁热匆忙离去。

设在集会所的免费咖喱饭摊位

建在三崎中学操场上的临时安置房。集会所就在大门附近

集会所的一个角落里，社会福利工作者山形优子堆放起布料以及和服的碎布头，摆好了裁缝工具。如果有人感兴趣，走过来看，她就会打招呼说“一起边做布艺边聊天吧”“吃完饭再回来哦”。

山形笑着说：“大家虽然住在同一个临时居住区，却没有什么交谈的机会，跟在避难所时比起来，闲聊少了很多。与其说一起做手工，不如说想借这个机会让大家开怀畅谈，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山形置办的手工角。左边堆放的收纳箱里，存放着她从受灾的原工作场所搜寻出的布料

过了一会儿，妇女们慢慢聚集过来。山形主动跟她们搭话——“只要把布料裁剪成心形缝起来就行，用胶水粘也可以。”“有喜欢的布料，也可以带回家哦。”于是有人感慨道：“这种花色，好有年代感啊！”大家便打开了话匣子，热烈讨论起来。

大家围着桌子剪裁布头，以拼接的形式缝到布料上。其间就会有人聊起近况，比如“你现在住哪里呀？”，也有人吐露心声，“虽然新家马上就要建好了，但一想到要离开这里，还是有些难过……”这些话她们甚至对家人都说不出口。

一边选布料，一边畅谈往事。左侧为山形

山形面带微笑，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她向我们解释了开展这项活动的初衷。“也许有人会质疑，‘能登现在这种状况，真的需要艺术？’但我的理解是，亲手创作作品，展示给别人看，这就是艺术。艺术即是对生命的表达，也是自我凝视的时光，同时它更是建立人与人之间连接的力量。”

山形自身就是受灾者，在地震中失去了家园，在原址搭建的临时安置房里生活。而且她作为护理人员工作的康复机构被迫关闭，她以成年人法定监护人的身份，承担起其他受灾者的悲苦。

这位参与者也帮其他人制作心形布.

活动是临时召集的，但也有六七人前来参与

在痛失家园的困境中，替别人拍板避难方案

能登半岛发生地震时，山形正在自家客厅和家人一起看电视。这些年来能登地震频发，所以她以为只是常见的轻微地震，哪知瞬间天花板、墙壁和窗玻璃就噼里啪啦地倒塌和碎裂了。

手机持续发出刺耳的海啸警报声，山形急忙从位于高地的田里逃向一所被指定为避难所的废弃学校。但到达校舍已是两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在一片天寒地冻中，心惊胆战地担心余震来袭，山形回忆道：“只有满天星光闪烁，心情真是悲凉。”

山形家的住宅，从客厅和厨房中间裂成两半（图片：山形优子）

前途未卜的避难生活开始后，成年人法定监护人的工作更是让她忙得团团转。她经家庭法院选任，十多年来一直为老年痴呆症患者等缺乏足够判断能力的人群提供支援服务，包括代理行政手续、签订医疗照护服务协议、管理财产等法定监护事务。

当时山形负责9位老人的监护工作，医院和相关机构的来电响个不停，对方表示“我们必须立刻将老人转移到避难所，需要您的许可”。可接收方和避难时间却不明确。山形左右为难，但保证生命安全至关重要，她只能给出许可。

三崎中学近处就是地震中坍塌的房屋

自己的判断到底对不对

她只拒绝过一个转运避难请求，至今依然耿耿于怀。她负责的一对九旬高龄的夫妻，因为妻子的灾害间接致死风险很高，所以被问到是否可以只把女方转移到县外的医院。时间紧迫，必须当即做出回答，山形又回忆了一遍以往与夫妻二人的交流，得出的结论是让他们分开实在是可怜，所以她流着眼泪回答“不要转移”。

此后，山形不断与相关机构进行协调，这对老夫妻得以住进了同一家避难设施，但约1个月后，妻子撒手人寰。山形说：“直到现在我内心依然感到很困扰，不知自己当时作出的决定是否最佳选择。”

珠洲市本来就是日本本州岛上市级人口最少的城市，地震后人口进一步减少。估计目前不足8千人。65岁以上居民占比超五成，75%以上的地区为“极限村落”，即65岁以上老人过半的村落。今后，对照护、福祉措施和成年人法定监护人的需求将急剧增加。

山形说：“向外界充分表达当时的心情，对于人口过疏化地区的复兴是必不可少的。”日本是地震大国，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受灾者。为了不让自己的痛苦经历变得毫无意义，她在接受媒体采访和县内外演讲时一直在积极讲述自己的经历。

作为成年人法定监护人的痛苦经历被全国性报纸大幅报道

希望借助艺术的力量，持续为当地注入活力

山形对艺术的关注仅始于3年前。在她当时工作的机构，有一位机构的利用者看到她制作的手工艺品后表示：“这就是艺术啊！”这让她想起了大学课堂上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生命本身就是艺术”。

正好在同一时期，她看到图书馆张贴的东京艺术大学面向社会人士的讲座海报，题目为“Diversity on the Arts Project”(艺术项目的多样性，简称“DOOR”。讲座由该大学校长、艺术家日比野克彦主持，以“照护与艺术”为主题，目的是培养维系“多样化人群可共生的社会”的人才。山形发现讲座不仅跟自己的工作有关联，还能在线上听讲，于是从2023年4月起开始了学习。

除了从讲座内容中，山形在埋头项目创作的过程中，也切身体会到艺术具有“让人与人心心相连的力量”以及“呵护人心的力量”。她萌生了一个想法——能否借助艺术为当地持续注入活力？而就在这时，能登半岛爆发了地震。

在集会所，比起制作作品，更重要的是聊天

再次认识到，人的活动就是艺术

受灾之初，山形无暇思考“艺术”之类的事情。因为带着宠物，她只能在车上生活，同时辗转于市内的各个避难所。后来寄居在亲戚家，搬入临时安置房已经是3月20日了。山形成为灾害支援团体的员工，开车前往全市范围内的受灾者家中，逐个询问他们的生活是否有困难。

山形家的住房彻底损毁，目前已被拆除，成为空地（图片：作者）

山形终于习惯了避难生活和新的工作，9月21日，日比野校长带领东京艺术大学的团队访问珠洲市，计划开展艺术项目“心形布艺展”。活动征集全国志愿者用布料制作的心形布艺，和住在临时安置房内的受灾者们一起缝制挂毯。这项活动的初衷是为临时避难所的生活增添一份温暖，此前也曾在东日本大地震和熊本地震的灾区开展过。

山形已学完“DOOR”讲座课程，也计划参与其中，但当天特大暴雨袭击能登，活动被取消。于是几天后，她招呼熟人举办了一次小规模的聚会，边制作手工艺品边聊天儿。大家手拿剪刀和针线，面带笑容聊得热火朝天，甚至还吐露了一直深藏心底的真心话。

回顾这次聚会，山形感慨道：“我重新发现了艺术的力量。”谈及这次聚会的成果，她说：“倾听者也露出了笑容，大家还产生了这样的共鸣——‘原来每个人都有痛苦和烦恼啊！’在场的所有人不是照顾和被照顾，而是相互照顾的关系。能形成这样的关系，这就是以艺术之名聚集到一起的优势之所在。”此后，她在其他活动中向到访珠洲的日比野报告此事，后者表示，“请一定在当地把心形布艺展办下去，在你们喜欢的地方，按喜欢的方式举办即可”，直接把任务交给了山形。

山形在珠洲市的多功能大厅内介绍心形布艺展（图片：作者）

持续讲述即为艺术

目前，山形依然在摸索如何将这项活动继续办下去。这次也是因为自己居住的临时安置房设置了集会场所，所以决定尝试一下，因此答应了我们的采访。

山形面带微笑倾听大家谈话

山形边收拾东西边看向窗外，那里有两位年过八旬的老妇人正推着助步车散步。见此情景，她开口道：“下次一定请那两位老人也来参加活动，听她们讲讲珠洲的往事。有参加活动的人跟我说，‘那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艺术品’。”

继而，山形感慨道：“最近，我就连从拆除前的自家房屋里看到的景色都想不起来了。”她深切地感受到，为了让记忆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被淡忘，当地人之间应该多多交谈，将包括受灾经历在内的珠洲的信息传送给外界。

最后，山形表示：“今后我们也会把这一年走过的历程，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持续展现给大家，以便为下次灾害的发生提供借鉴。我觉得这种活动本身就是艺术。”

心形布艺饱含着各种心愿，衷心祝愿这些心愿早日实现

摄影：nippon.com日本网 编辑部

标题图片：山形手拿参加者缝制的作品，脸上洋溢着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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