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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走是留?一个日本留学生在武汉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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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京都大学文学研究科博士生宗周太郎赴武汉大学留学。2020年1月末,他搭乘撤侨包机返回日本。返日前夕,在接受日本媒体电话采访、谈及等待撤侨包机的心境之际,他说:“着急也没有意义,我想在相信着能回去的心情中等待。”又云,食物和生活用品都可以送到宿舍,“不需要外出,很觉安心。”同时也担心回日本后能不能被采取隔离措施。这则简短的报道颇见我们最为熟悉的宗先生一贯沉稳的性格。但在当时的日本网络却也引来一些不友好的声音,网友质疑他对隔离措施的忧心:“难道不应该坚决隔离么?”颇可反映彼时日本社会对撤侨归国者的部分态度。在宗先生平安返日、接受完隔离之后,我们向他约稿,幸得其慨允,我们可以了解到他这段不平常的经历与心迹。(译者按)

封城前,在武汉散步所见,柳色已转青
封城前,在武汉散步所见,柳色已转青

本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流行真是令人震撼的事件。在武汉大学留学的我,可以说也正在此次事件的漩涡当中。我想从平凡学生的视角,对这时刻从日常变化为非日常的情况作以下记录。

2019年12月,就在准备迎接新年的时候,未知的病毒静悄悄诞生了。12月30日,中国网络上出现了有关“原因不明的肺炎”的文件,许多人开始对新型肺炎有所留意。我首度知道本次肺炎的事,也是在次日。尽管知道不远的地方存在未知的疾病,却也没有寄予特别大的关心。接下来的元旦,我去了归元禅寺拜年,悠然庆祝新年。

1月6日,收到日本外务省发来的邮件,关于情况不明的传染病。7日,传染病原因确定为某种新型病毒;9日,出现了首例去世的患者,渐渐地,我对此次传染病也越来越在意。16日,据日本国立感染症研究所检测,日本国内也出现了一例有武汉旅行史、感染了新冠病毒的中国男性患者,日本国内对新型肺炎的危机感也因此瞬间增强。

封城前,在武汉散步所见
封城前,在武汉散步所见

就这样到了1月中旬,特别是中国之外的新闻指出了病毒的危险性,对新型肺炎的关心持续高涨;但另一方面,在中国国内还有其他很多新闻,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大新闻,我自己的危机感也还比较低。譬如在当时往返的邮件当中,我还评论说是“隔岸观火”。因为最早爆发疫情的地区在汉口,与武汉大学所在的武昌地区隔江相望,的确感觉与自己无关。当时完全没有料想到,后来这星火不仅遍布武汉市,还波及中国全境,甚而燎原至世界各地。

1月22日,春节前夕,大学校园内也变得越来越安静。许多来自外地或外国的友人已经回家,我独自一人漫步武汉街头。走出武汉大学东门不远,这一带因为在重新开发,已经开始拆迁,大半化作废墟,不过仅剩的几户住民似乎依然在家中悠闲度日。这段时间有关肺炎令人不安的新闻有所增加,有一种尽量减少外出的气氛。尽管如此,大概因为还是要准备过春节的缘故,似乎看不到紧张感。然而这被拆去房屋、堆满瓦砾的街道,在充满令人不安的静寂中横亘于眼前,仿佛预示着未来的事态。

封城前,在武汉散步所见
封城前,在武汉散步所见

巨大的变化发生在1月23日凌晨,武汉宣布封城通告。原本不打算回日本的我知道了这天上午十点即将开始的封锁,心里很不安,但什么也做不了,只是一直在看新闻。早上听说有人逃离武汉并抵达上海的事,感觉完全像电影一样。事实上后来自己也经历了电影一般的场景,由日本政府派出的专机接回日本,但在当时根本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此日与友人的交流中还将这看作是“在历史性事件的现场”云云。

但身边考虑回国的友人们对这突发事态作出了各种各样的应对。譬如有早上逃至上海的,有乘坐高铁逃离失败的,也有从高速公路逃离成功的,到中午时分,这些都成了热门话题。然而正如预想那般,到了下午,高速公路也被封闭,彻底的武汉封城终于开始了。留在这里的我们尽管也是在住惯了的土地上,但到底是被孤立在异国他乡。

封城之后,有关外地对武汉来的人们歧视对待的新闻急遽增加。对不可见的病毒的恐惧与无知似乎正一点一点侵蚀着社会,见此情状,心中颇觉伤痛。但这样的歧视并不仅限于中国。世界各地都能见到,回到日本后也感觉到对武汉归国者的歧视,切实感受到这些过度的反应。

1月24日,收到一位关系很好的大学前辈的联络,他对我很担忧。这方面危机感的差别与其说是信息的差别,可以说还是个人嗅觉上的差别。结果我决定回到日本,也是出于这位前辈以及周围其他人的建议。不过这个时候我依然不觉得情况有那么严重,而认为过一个月应该可以平息了。

但在日本,外务省已提高了对中国湖北感染症危险情报的等级,发出了暂停旅行的劝告。中国国内从23号武汉封城以后,也公开了大概之前被隐藏的信息,患者数急速增加。事态不断恶化,也逐渐变得很明显。

1月25日晚上,武汉大学开始调查留守大学内的留学生情况。根据调查的信息,从接下来一周的27日(周一)开始了送餐制。26日,武汉市中心城区禁止市民机动车通行,27日武汉大学闭锁大门,禁止车辆通行。在我自己的生活圈,限制正一点一点加强,我也开始感到不安。另一方面,由于食堂送餐制的实行,预计暂时应该可以生活下去,多少也放心下来。接下来的一天,大学超市联系说可以递送生活用品,能直接送到宿舍门口。虽然最后我也没有用这项服务,但这些措施还是减轻了焦虑。

食堂的送餐
食堂的送餐

就在这时,听说可以回日本了。日本政府已决定用包机将住在武汉的、希望回国的日本人接回。26日黄昏,我收到外务省发来的调查邮件,开始了回国前的准备工作。但在最初收到邮件的阶段,我自己回日本的意志还没有非常坚定,如果可以的话,内心还是更想留在武汉。尽管对疾病很恐惧,但还是觉得呆在自己家里更安全,去人多的地方反而更危险。 

怀着这样的不安,犹豫着要不要回国的我在27日午后迎来了转机。这一天,之前担心过我的前辈与关系很好的老师再次联络了我。他们强烈敦促我回国,我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终于下决心回国。急忙联系各个方面,并决定赶紧参加日本政府安排的归国计划。至于当时的心情,尽管仍然对武汉有所不舍,但也不能不顾师友对我的关心。事实上,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一决断是否是最善的选择,但心情上仍然觉得做了这个选择不错。

1月28日,在日本确诊了首例非输入性继发感染病例,是一位大巴司机,并未去过武汉,但曾经载过来自武汉的游客。看到日本的新闻,我开始意识到本次事件不仅影响了中国的一座城市,而是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但与此同时,在这世界性规模事件的中心,却异常安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第二日黄昏,大学通知无期限推迟开学时间。完全看不到事态平息的趋势。

1月29日,日本政府的撤侨包机(第一趟)载着武汉日侨抵达羽田机场。30日,第一趟包机撤回的人当中有三名确认感染新冠病毒,由于舆论反对撤回者在家自我隔离,因此从武汉回到日本的人们也不得不接受一段时间的隔离措施。但在这一阶段,却没有多少信息给我们这些计划回国的人,大家也几乎完全不知道有关隔离场所的情况。回到日本之后,将采取怎样的措施,住在哪里,饮食如何解决,可否与家人见面?等等等等,有许多不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的状态最为不安。

30日夜9时许,日本大使馆联系说可以搭乘第二趟撤侨包机。是夜凌晨一时,将在武汉大学正门集合,前往机场。匆匆收拾好,从宿舍赶去正门。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封锁后的正门前。封锁之前这里总是人潮喧嚷,如今大概也因为在深夜的缘故,一片静寂。塑料隔离墙隔断了宽阔的正门,这一幕映入眼中,我再次深切意识到武汉封城正在自己的生活中发生。这是不可见的病毒仿佛可视化一般的恐怖感。

封锁中的武汉大学
封锁中的武汉大学

虽然正门外还有清洁人员,但商店的卷帘门已拉下,街道非常安静。大巴迟到了一阵,不过我还是安全上了车,去往机场。去机场的路上车辆虽然很少,但事实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是公务车,也可能是耐不住蛰居终日的市民外出透气。即便被封锁、被限制活动,这里到底是一座人们生息的城市,绝对不是死的城市。

从毫不堵车的武汉街道一路直奔机场。车里有人咳嗽。有一瞬骚动。不会吧——我想,不会是感染者吧……到处都有疑心生暗鬼。我在车里故作平静,但后来跟同行者交谈时,还是觉得不安。这大约也是一种坦率的心情。即便都是日本人,现在马上要回到祖国了,然而眼下这空间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抵达机场后,在一个闲散的场所进行了各种手续。当天也有飞往新加坡的航班,好像有境遇相似的人们。托运行李后,我得填写一张没有通知过的检疫单。大概无暇准备可以提供日语服务的工作人员,只有中国工作人员在现场应对,场面略有混乱。最后,检疫时的混乱导致飞机起飞有所延误,可想现场的混乱。

完成所有手续后,登上飞机。正想说终于要回日本了、很安心,但可以预想在日本会被采取隔离措施。也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被隔离多久,没有人通知,即便我离开了武汉,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生活等待着我——就是这样的状态。什么时候事态可以平息,并返回武汉?一切尚不明朗。与其说逃出了危险地带,不如说怀着一点希望在莫测的前途里爬行,正是这样的心情。在飞机里还有各种手续,比如确认身体状况,又比如有关机票的誓约书等等,并没能好好睡觉。所幸平安抵达了羽田机场,回到了日本!

之后,我接受了肺炎的检测,去往政府指定的住宿场所,并被极力禁止离开房间,可以说是近乎软禁的状况。不过每餐饭都有提供,生活方面并无问题。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多礼拜。后来肺炎检测显示阴性,尽管放了心,但这次的动荡远远没有结束。虽然离开了中国,但在日本,人们对从武汉撤回者的意识也并不一定总是温情,不确定的信息扰乱了人们的内心。此外,日本国内的感染者也不断增加,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放心的地方了。

这次新冠病毒肺炎的流行尚未收束,进入二月以来,病毒感染蔓延至世界各国。不论在武汉还是在日本,都必须与这病毒作斗争。最后,希望我许多留在中国的朋友们都能平安。请你们注意安全,并期待重逢。

撰文:宗周太郎
笔译:苏枕书
图/文转载自《一览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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