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在日本引发的数次热潮,以及给读者的阅读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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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文豪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罪与罚》等作品闻名世界,2021年是他诞辰200周年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为何在全世界经久不衰?我们采访了日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的权威学者、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龟山郁夫先生。

龟山郁夫 KAMEYAMA Ikuo

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名古屋外国语大学校长、世田谷文学馆馆长。1949年出生于栃木县。2002年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俄罗斯:斯大林与艺术家们》一书获得大佛次郎奖;2007年因译作《卡拉马佐夫兄弟》而荣获每日出版文化奖特别奖和普希金奖;2012年以 《解开“恶灵”之谜 》获读卖文学奖。此外还翻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记录》《罪与罚》《恶灵》和《白痴》等新译本。2015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新卡拉马佐夫兄弟》,2021年被授予“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星”勋章。

世界各地蓬勃开展的200周年纪念活动

──2021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俄罗斯举办纪念活动了吗?

11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的月份,在他的出生地莫斯科以及与作家有渊源的城市库兹涅茨克(与第一任妻子的结婚地)等地,纪念活动如火如荼。位于莫斯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馆(※圣彼得堡也建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馆)耗时两年进行了翻修,俄罗斯总统普京出席了在这里举行的开幕式。俄罗斯国家电视台播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专题节目,据悉还拍摄了一部纪录片。

俄罗斯总统普京在文化部长奥尔加·柳比莫娃的陪同下,参观了位于莫斯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馆,该博物馆为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而修缮一新(2021年11月11日,Mikhail Metzel/TASS via Reuters Connect)
俄罗斯总统普京在文化部长奥尔加·柳比莫娃的陪同下,参观了位于莫斯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馆,该博物馆为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而修缮一新(2021年11月11日,Mikhail Metzel/TASS via Reuters Connect)

将目光转向世界各地,各种纪念活动也在蓬勃开展。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阿根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协会策划的活动,活动内容是用世界各国的语言分章节朗读《罪与罚》整部作品,并在YouTube上发布。我也参与其中,朗读了第六卷第八章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亲吻大地的高潮部分。

我们创办的日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协会(DSJ)于12月5日举办了庆祝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的聚会。我们再次感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多么受全世界读者的爱戴。

──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世界各地有那么多忠实读者,他的作品至今依然深受读者喜爱呢?

首先,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19世纪下半叶与21世纪初现代社会的情况非常相似。1861年农奴制度改革的失败导致当时的俄罗斯贫富差距扩大,整个社会被卷进了混乱的漩涡之中。作家本人将这种情况描述为 “海面上波涛汹涌”。当今社会的分层和分化现象同样如此。

随着两极分化的加剧,一种类似于认命的宿命论蔓延开来,更多的人对社会感到担忧,这种不愿面对现实的态度以谎言、流言、假新闻或自暴自弃的犯罪形式表现出来。即使在21世纪的现代,恐怖主义依然困扰着我们,而俄罗斯在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一段时间内也流传着已故的列宁依然健在的说法。

谈到假新闻,大家或许会联想到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面孔。以国君或当权者的名义行骗,这是一种极具俄罗斯特色的现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经常出现骗子或牛皮大王,所以当我看到特朗普的面孔时,第一反应就是:“这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真实写照, 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费奥多尔·卡拉马佐夫。”

──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热”的原因之一,是越来越多的人因两极分化而对社会感到担忧吧。

我认为是这样的。自相矛盾的是,我们不能忽视互联网的普及。这也意味着人类存在感的淡化吧。特别是最近,我们也感受到了新冠疫情的影响。新冠病毒的传播引发了人类内心的负罪感。一般来说,我们倾向于从二元对立的角度思考问题,即“要么是加害者,要么是受害者”,但在新冠病毒蔓延的社会中,大家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仅仅是吸气就会成为感染的受害者,而呼气则成为感染的加害者。

人类存在的根本特性变得显而易见,即同一个人的身上既有加害者的一面,也有受害者的一面。事实上,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探索的主题,他在《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作品中表达的思想是,人类普遍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人类社会是由负有原罪的人组成的共同体。

书中写道:“无论是谁,都对所有的人犯了罪。”新冠病毒引发的“生与死”“生命的选择”(对生命进行筛选鉴别分类)等根本问题,就是表达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核心思想的主题,其中以《罪与罚》最为代表。自杀和抑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也很常见。《恶灵》和《少年》对年轻一代郁闷心情的描写尤为生动。这种对问题认识的透彻性,是否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被广泛阅读的原因呢。

2021年12月2日,俄罗斯驻日本大使米哈伊尔·加卢津(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星”颁奖典礼上授予龟山勋章(图片由龟山本人提供)
2021年12月2日,俄罗斯驻日本大使米哈伊尔·加卢津(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星”颁奖典礼上授予龟山勋章(图片由龟山本人提供)

由《罪与罚》体验到的感官刺激

──龟山先生,您第一次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我15岁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父亲给孩子们买了《世界文学》(中央公论出版),我的六个兄弟姐妹都不看,我怕父亲失望,随手拿起的正好是《罪与罚》。当时我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刚开始阅读时,从书名看误以为是一本法律书籍。在我看来,这真是“命运的选择”。幸运的是,很快就出现了可谓《罪与罚》亮点的精彩场景,主人公、年轻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妇人。如果这段场景出现在结尾,我肯定无法坚持读到最后。

作为一个15岁的孩子,我被谋杀场景唤起了几乎可以说是感官上的兴奋,并将自己当作拉斯柯尔尼科夫,以至于多次被噩梦惊醒。时隔50年,我和一位同学重逢,后来他写信告诉我,当时我曾透露说“自己手上的血腥味无法消除”。我自己都不记得这件事了(笑),我竟然如此之深地将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人物形象投射到自己身上。无论是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我都没有如此沉浸在一部作品中。

──您在15岁时,从《罪与罚》中领悟到了什么呢?

我领悟到的应该是“诚实是最重要的”。虽然拉斯柯尔尼科夫对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妇人这一行为本身并不感到内疚,但他在成为罪犯之后经历了巨大的孤独和恐惧。这种恐惧正是降临到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的惩罚。对于将自己等同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我来说,这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我在读这本书时一边感觉惊心动魄,一边对罪恶和宽恕有了深刻的思考。现在回想起来,与《罪与罚》的邂逅对我的人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建议大家一定趁年轻读一读这本书。

──您是因为对《罪与罚》如此着迷,才潜心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并立志成为一名学者的吗?

并非如此。《罪与罚》给我留下的印象过于强烈,一段时间之内我反倒不太愿意碰作家的其他作品。在阅读了莎士比亚和卡夫卡的作品之后,读高二的时候,我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阅读中再次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但那是一次很痛苦的经历。我根本无法进入作品所描述的世界中,大概阅读到五分之一的地方就迷失了方向,我无法弄清弑父真凶到底是谁,而这正是这部作品的主题。受这次痛苦经历的影响,我在翻译时一丝不苟,从语言的节奏到人物的称谓都追求完美。

我曾计划在大学主修美国文学。但是我了解到,考入东京外国语大学的英美语系很困难,而俄语系相对容易一些,于是我改变了志愿,而且一入学就创办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会。不巧的是,因为当时正赶上学生运动,暑假一结束就停课了。此后我几乎没有去过学校,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涯。

──在日本,陀思妥耶夫斯基自二战前就一直是最受欢迎的外国作家之一,至今仍深受众多读者的喜爱,龟山先生的新译本《卡拉马佐夫兄弟》(光文社文库出版)累计已售出125万部。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日本经久不衰呢?

在日本,明治时期出现了两次陀思妥耶夫斯基热潮。1917年,《卡拉马佐夫兄弟》首次从俄文翻译过来,引发了第三次热潮。之后,由小林秀雄等评论家掀起的第四次和第五次热潮在太平洋战争之前和之后接踵而至,而由大江健三郎领导的第六次热潮在1968年前后的学生运动期间到来。如今第七次热潮如火如荼,村上春树就曾经表示《卡拉马佐夫兄弟》对自己有重大影响。这次热潮似乎有史以来规模最大,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尽管没有做过什么宣传,但是日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协会的会员已经发展到了400多人。2022年8月,三年一度的国际陀思妥耶夫斯基学会将在名古屋举行,希望届时会员人数达到500名。

我不时地探寻读者的感想,与西方不同的是,日本并不重视宗教方面的因素。反倒感觉有一种超越宗教的倾向,即把作家的存在本身视为自己的救赎,认为自己是唯一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通过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获得活下去的信心。

我自己在读《罪与罚》时也认为,我是唯一能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通过他的小说,告诫读者要“放弃自命不凡”,但我们越读就越变得装腔作势(妄图炫耀自己的知识和修养)和傲慢。就像硬币的两面一样,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魅力之所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地,位于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图片:时事社)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地,位于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图片:时事社)

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必望而生畏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似乎很难懂,不少读者会半途而废。对于正想阅读他的作品或想再次尝试的读者,在阅读方法上您有什么建议吗?

每一代人的情况都不尽相同。首先,我希望大家在进入大学之前阅读《罪与罚》。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经典作品之一,故事非常有张力,即使有些艰深晦涩,也应该能够读懂。然后,在35岁之前,应该读完爱情小说《白痴》。到了40多岁,开始对社会问题感兴趣,可以尝试阅读《恶灵》,最后挑战《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就可以通览他的四大长篇小说了。

如果提出更高要求的话,可以在成为父亲之前和之后分别阅读一次弑父题材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次把自己投射到书中30多岁的儿子们身上,第二次从父亲的角度来解读。读者年轻时可能很难理解父亲的心情,他为什么会沉迷于女色,把自己的财产给一个年轻女子呢?但是一旦读者明白父亲有自己身为父亲的处境,对作品的解读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产生这个变化需要读者有一定的成熟度和宽容度,我认为成为父亲的经历是最佳途径。

如果下决心读完作家的五大长篇小说(上述四部和《少年》),特别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先了解一下故事情节也是个办法。这几部作品结构复杂缜密,所以即便了解了故事梗概,作品的吸引力也不会减弱。事实上,这将有助于大家不间断地阅读作品,并且能够更深入地解读。

不管是哪一部作品,至少都要花上几天时间才能读完,因此这种体验一生仅此一次,最多也不过两次。需要做好花上些时间的思想准备,但不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望而生畏。借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之机,希望大家尝试阅读一下他的作品。

(原文日文于2021年12月公开)

《卡拉马佐夫兄弟 1》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翻译:龟山郁夫
出版社:光文社古典新译文库
文库版:443页
售价:796日元(含税)
出版日期:2006年9月7日
ISBN :978-4-334-75106-7

标题图片:在莫斯科的国立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举办的“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展览上,一名女性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画像前(2021年11月11日,Mikhail Tereshchenko/TASS via Reuters Conn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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