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韩国的摄影师梁丞佑:通过镜头探寻日本社会底层——黑社会、流动商贩、无家可归者

艺术

2017年,韩国摄影师梁丞佑荣获了日本最高摄影奖——土门拳奖。他凭借黑白摄影集《新宿迷失的孩子》成为首位获得该奖项的外国人,这部摄影集拍摄的是生活在新宿歌舞伎町的人们。为了庆贺其最新摄影集《行李》的出版,今年年初在六本木的禅摄影画廊(Zen Foto Gallery)举办了梁丞佑摄影展。该系列作品拍摄的主题为无家可归者的行李。定居日本后,梁丞佑除了以摄影师的身份活动之外,还做搬运工、油田勘探员、流动商贩等多个领域的工作,在此次采访中,我们请他对以往的工作经历进行了回顾,并听取了他对自己最新摄影集的感想。

梁丞佑 YANG Seung-Woo

1966年出生于韩国。1996年来到日本,先后毕业于日本摄影艺术专门学校和东京工艺大学艺术系摄影专业。在东京工艺大学艺术学研究生院完成学业后,主要在日本从事摄影工作。2016年,凭借禅摄影画廊(Zen Foto Gallery)出版的摄影作品集《新宿迷失的孩子》荣获土门拳奖。2017年,该画廊又出版了其作品集《人》。在巴黎的in)(between画廊举办过个展。其他作品集包括《你在那边,我在这边》(2006年/新风舍)、《青春吉日》(2012年/禅摄影画廊)、《最后的卡巴莱舞厅》(2020年/禅摄影画廊)、《梁太郎 笨太郎》(2021年/禅摄影画廊)和《流动商贩》(2022年/禅摄影画廊),等等。

连相机都没摸过就上了摄影学校

梁丞佑在韩国西南部一个宁静的村庄出生并长大。小时候,他曾梦想成为世界拳击冠军,但他生活在偏远乡村,家附近连可去的拳击馆都没有。他说自己大约从初二开始就有点儿不着调、偏离正途了,即使在23岁服兵役结束后,仍然与品行不端的同伴厮混在一起,终日无所事事。后来为了寻找“其他什么地方”,决定“漂洋过海前往日本”。

梁丞佑30岁来到日本,先上了半年日语学校,他回忆道,“生平第一次拼命学习,感觉好像从脑袋里往外冒热气”,后来终于掌握了日语。为了获得学生签证,他申请进入摄影专门学校学习,这成为他此后人生的转折点。对此他笑道:“并不是因为对摄影感兴趣,只不过是选择了这个地方而已。”

选自《新宿迷失的孩子》
选自《新宿迷失的孩子》

尽管在此之前连照相机都没摸过,但在专门学校里,梁丞佑却被摄影的魅力所吸引。他靠着奖学金和打零工筹集学费,继而进入东京工艺大学摄影专业,专攻新闻摄影。他牢记指导教授大石芳野(新闻摄影师)的教诲——“拍你自己喜欢的即可”,来到歌舞伎町,从星期五到星期日晚上以纸板屋为基地进行拍摄,平时则在大学的暗房里专注于冲洗底片,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在长达8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用镜头记录着歌舞伎町的真实场景。

歌舞伎町的生存之道

梁丞佑说:“刚开始拍摄歌舞伎町时,我以为华丽的、具有冲击力和刺激性的照片,比如记录事件或事故的照片才是‘好照片’。”。他甚至不回家,在地上铺上纸板箱睡觉,“因为我担心如果不一直呆在那里,可能会错过什么事情”。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这决定性的瞬间不要被其他人拍摄到。

选自《新宿迷失的孩子》
选自《新宿迷失的孩子》

他甚至做好了被街头游荡的黑社会成员殴打的心理准备,直截了当地找他们搭话:“我是学摄影的,可以让我拍一张照片吗?”几天后他去给对方送打印好的照片,对方很开心,允许他拍摄有纹身的背部、有断指的手以及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手指,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信任关系。

后来,在深夜的歌舞伎町,梁丞佑偶然目睹了一个独自睡在纸箱上的孩子,从此,他镜头的焦点逐渐发生了变化。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会有孩子在这个时间睡在这里?当我换个视角走在歌舞伎町的街道上时,发现这样的孩子数量惊人。孩子们一直在外面等候在夜店做招待员的妈妈。原来歌舞伎町并不只有黑社会,如果你真的喜欢这条街道并想拍摄它,就必须拍摄出它的其他多个侧面”。

于是照片越拍越多,最终摄影集《新宿迷失的孩子》问世。然而,在被禅摄影画廊出版社“发掘”之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历尽艰辛,四处碰壁。无论把作品拿到哪里,都会被对方拒绝,理由是“虽然有趣,但拍摄的是黑社会,所以无法出版”,他一度几乎想放弃摄影。

选自《新宿迷失的孩子》
选自《新宿迷失的孩子》

他在心里盘算着,就这么稀松平常地放弃摄影太丢脸了,还是故意出点事故让自己受伤,然后以此为借口停止摄影为好。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采取了非同寻常的举动,从新宿前往当时租住在池袋的公寓,一路上他一步也不停歇地连续进行拍摄。

第二天醒来时,虽然浑身酸痛,但并未受伤。当他冲洗相机中的底片时,发现所有的信号灯都是红灯。看到自己真的没有在红灯亮起时停住脚步,他不寒而栗。在这场危险的赌局中幸存下来后,他深感“是歌舞伎町让我活了下来”,于是他再次下定决心,“那就再努力一下吧”。

至今仍在兼职做流动商贩

选自《梁太郎 笨太郎》
选自《梁太郎 笨太郎》

除了歌舞伎町之外,塑造摄影师梁丞佑的另一个因素是他丰富多彩的兼职经历。研究生毕业后,他做过搬运工,往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搬运沉重的建筑材料,还做过铺设地毯的临时工,依靠重体力劳动维持生计。此外,他还在马来西亚和刚果从事过石油勘探工作,在静冈的一家茶厂工作到双手染成了绿色。

选自《梁太郎 笨太郎》
选自《梁太郎 笨太郎》

在兼职中拍摄的作品收录在《梁太郎 笨太郎》和《流动商贩》等摄影集中。出于“打工拍照一举两得”的想法,他开始兼职做流动商贩。兼职期间结识的一个黑道人物后来成了帮派首领,即使是外部人员无法进入的袭名继承仪式也被他拍了下来。他出众的人格魅力和强大的行动力实在是令人惊叹。

选自《流动商贩》
选自《流动商贩》

不过,留下如此珍贵的记录,却与他那种甚至可谓“一根筋”的耿直个性密不可分。“从开始兼职做流动商贩到拿出相机拍照,其间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毕竟,在我的工作还不能令人满意之前,我怎么好意思请求别人让我拍照呢?虽然入行已经10多年了,但今年的元旦我还是在流动商贩的岗位上工作。”

选自《流动商贩》
选自《流动商贩》

无家可归者的行李里有什么?

“无家可归者视为珍宝般随身携带的行李里,是不是装满了他们各自的人生呢?”在想象力的驱动下,梁丞佑在2008年左右开始了“行李”系列的拍摄。他与一些无家可归者实地交谈,开始拍摄他们的肖像和物品。包括新宿的歌舞伎町在内,他在东京的各地拍摄过60多人。

最初拍摄的是一位身穿风衣的男子,后来被选作摄影集的封面。和他相识一段时间后,梁丞佑提出想看看他包里的东西。尽管男子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感到有些诧异,但还是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在纸箱上摊开。拿出来的物品里有一瓶“用了一半的蛋黄酱”,于是梁丞佑就称呼他为“蛋黄酱先生”。

《行李》封面上的“蛋黄酱先生”
《行李》封面上的“蛋黄酱先生”

“其实我本来期待着他能拿出对个人而言极为珍贵的物品,比如孩子的照片,或者其他能唤起回忆的东西。但现实情况是,并不都是那样的‘好东西’(笑)。要想维持生存,最重要的毕竟还是食物啊!”

选自《行李》
选自《行李》

对于露宿街头拍照的梁丞佑来说,这些人也是他重要的“邻居”。他说,无家可归者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善于社交、过着悠闲生活的人;另一种是自愿与社会脱节的人。他觉得并不是每个人都排外,更多的人内心孤独,渴望与人交流。“天气很热啊!”“身体还好吗?”“想喝点儿什么吗?”——我主动搭话时,他们通常都很乐意配合拍照。

选自《行李》。身穿西装的男子1个月前还流落街头,后享受最低生活保障进入了福利院,现在仍然每天来这里和朋友下棋
选自《行李》。身穿西装的男子1个月前还流落街头,后享受最低生活保障进入了福利院,现在仍然每天来这里和朋友下棋

有时候他们会提前告知:“拍照没问题,但不要问任何事情。”我会和那些同意拍照的人在路边一起边喝边聊,最少半小时,有时甚至长达3个小时。“很多人反复讲述着同样的故事,我每次的反应都像是第一次听到一样(笑)。”

选自《行李》。一名男子张开摇滚歌手矢泽永吉的周边定制毛巾。他的梦想是“自己的小孩能大学毕业”,座右铭是“一寸虫亦有五分魂”(意为“匹夫不可夺其志”——译注)
选自《行李》。一名男子张开摇滚歌手矢泽永吉的周边定制毛巾。他的梦想是“自己的小孩能大学毕业”,座右铭是“一寸虫亦有五分魂”(意为“匹夫不可夺其志”——译注)

梁丞佑每次拍照时都会问7个问题:年龄、出生地、姓名、以前的工作、童年的梦想、现在的梦想以及想对社会说的话。关于为何询问童年的梦想,他回答说:“我相信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过梦想,现在一定都忘记了。我问这个问题就是想让他们再回忆一次。问他们现在的梦想也是同样的意图。”

肖像摄影的秘诀:一起喝一杯,深入对方的内心世界
肖像摄影的秘诀:一起喝一杯,深入对方的内心世界

梁丞佑回忆起他认识已久的一位来自鹿儿岛的无家可归者。

“他真的每天都在喝酒。大概从6年前开始,我看着他就总是在想:好吧,他还活着。去年他终于去世了。在高架桥下喝了最后一杯,点了一支烟,然后就倒下了……。不过,他以前总是说希望这样死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他是幸福的。”

“5年后我们再拍一次”

目前,梁丞佑正在拍摄的新主题是韩国年轻人的肖像。2022年万圣节前夕,首尔的梨泰院发生了大规模踩踏事故,与此同时,有关韩国年轻人自杀率全球最高的新闻引起了他的关注。

选自《青春吉日》
选自《青春吉日》

“因为我正好在韩国有一场摄影展要举办,所以想去听听他们的故事。来参观摄影展的很多年轻人都有心理问题。现在的韩国比日本更加注重学历,如果高考落榜,在社会上便无立足之地,许多年轻人生活得非常艰难。他们看到日本的黑帮或韩国不良少年的照片后不禁痛哭流涕,表示从中获得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选自《人》
选自《人》

“看着他们的样子,我该做些什么呢?其实,恐怕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语言。默默地拍拍他们的肩膀,然后提议‘一起出去抽根烟吧’,他们就会非常高兴。从那时起,我开始在他们最喜欢的地方拍摄系列肖像。说别人的坏话也没关系,随便说什么都行,我会倾听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然后约定‘5年后,我们再拍一次’。我希望他们能这样想:‘为了让梁摄影师再给我拍一张照片,我要再努力活5年’。”

采访结束时,梁丞佑一边开心地向我展示手机里韩国年轻人的照片,一边说:“这组照片真是太精彩了!”看着他的侧脸,我似乎感觉到他将这些年轻人与曾经“几乎偏离正道”的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梁丞佑镜头前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打开了自己的心房。

他说:“如果你想跟一个人聊聊,首先要站在和对方相同的视角开始交谈。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微笑。”

采访摄影:花井智子
采访/撰文:渡边玲子

梁丞佑艺术家信息(出版物、展览、新闻等):
https://zen-foto.jp/jp/artist/yang-seung-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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