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演奏家布鲁斯·许布纳：为东北受灾地区奉献一份爱

直达灾民心底的日本乐器的音色

福岛县北部有一个曾因养蚕而繁荣的小镇——桑折。它位于内陆地区，距离2011年3月东日本大地震中发生事故的福岛第一核电站约有90公里。因此事故后，小镇接收了从遭受核污染的浪江町迁来的220户灾民。一晃就是六年半。现在仍有86户人住在小镇的临时住宅和复兴公营住宅中。

从他们居住的设施步行几分钟，从树龄超450年的赤松下穿过后，就能看到庄严的无能寺正殿。某个秋日的黄昏，浪江町灾民等近150人汇聚在此。不为诵经，只为沉醉于尺八和古筝的音律。

尺八的演奏者是出生于美国加州的布鲁斯·许布纳，以及他24年的挚友，同为琴古流尺八演奏家的橘三郎（雅号：梁盟）。古筝演奏家则是出生于澳大利亚的麦昆-时田·深山（Miyama Mcqueen-tokita）。

东日本大地震受灾地浪江町的居民近150人聚集于此，只为一听尺八演奏家布鲁斯·许布纳一行的演奏

传统日本乐器奏出多彩而深沉的音律，响彻寺院正殿。演奏到东北地区的代表民谣《南部牛追歌》和《新相马小调》时，在场听众有的哽咽着跟着哼唱起来，有的随着节拍拍起了手，甚至有人忍不住抽泣起来。“这次地震让我重新认识到了日本乐器的力量。”许布纳说。

尺八是能够表达丰富情绪的乐器

说起来，许布纳为什么会成为尺八演奏家呢？10岁开始学长笛、14岁起学萨克斯的许布纳，曾在美国加州州立大学修习古典乐和爵士乐专业。他说当时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听到了收音机里流淌而出的尺八的旋律，然后忽然感到命运的召唤。“听着像长笛，却又完全不同于长笛。比如它可以吹出Do和Re之间细微的微分音，这个惊艳到我了。它苍凉又空灵的音色宛如水墨画的笔触，既富于个性，又便于即兴演奏。是极具表现力的乐器。”

在无能寺推定树龄450年以上的赤松前吹奏尺八

为了学习正宗的尺八技法，许布纳在加州大学获得东洋学硕士学位后，1989年作为文部省的国费留学生来到日本。他作为第一个修习东京艺术大学日本音乐专业研究生课程的外国人，拜在了已故“人间国宝”山口五郎门下。1994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

“尺八能够发出与我自己声线相近的音色。所以能够通过音乐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东北地区会变成这样！这是为什么？’——我可以通过用力吹奏出强烈的‘呼’的一声，把这种无处宣泄的愤懑表达出来。”

无能寺的信徒伴随着许布纳尺八的旋律合唱御咏歌

尺八，其乐器本身是一种简单的竖笛。砍下一段竹管，削去竹节，钻孔即成。不过，随着吹入“歌口”孔的气息强度，口型和角度的变化，以及手指按压“指口”方式的变化，可以自如地吹奏出低音（減り，念作Meri）和高音（張り，念作Hari）。因此可以演奏出千变万化的音色。而日语“減張（念作Merihari，意为抑扬顿挫、张驰）”一词就来自尺八的“减张技法”这一传统音乐术语。

对第二故乡福岛的热爱

被尺八如此博大精深的世界所吸引的许布纳毫不忌讳地说：“福岛是我的第二故乡”。艺大毕业后，在学长的介绍下，他走进福岛县的深山，在当地的大学教授音乐，直到2000年，足足有六年之久。如今他依然每周三和周四从横滨家中赶赴福岛，去福岛学院大学执教。从2005年起，他还和古筝演奏家卡提斯·帕塔森（Curtis PATTERSON）二人组队在包括福岛在内的东北地区举办巡演。

尺八一般长一尺八寸（约54.5cm），故名尺八。许布纳和橘三郎（右）同为琴古流尺八门人，有着24年的深厚友谊

定居横滨市的许布纳每周都会抽出两天去福岛的大学执教。返回横滨的途中，他常常独自一人到福岛县男沼宿营。这里被誉为日本屈指可数的秘境。据说他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没有电灯，万籁寂静，我就听着耳边缭绕的风声来作曲”。这一天，许布纳也一边回忆当时的感觉，一边吹奏起尺八

许布纳是如此热爱这片土地，他永远无法忘记在听闻空前大地震和海啸的报道之后的震惊之情。他立刻奔赴埼玉超级竞技场，因核电站事故而被迫撤离的双叶町灾民正在这里临时避难。他去慰问灾民，并在嘈杂的会场内演奏了尺八。此外，他还上百次深入天寒地冻的灾区慰问演出。

迄今为止，许布纳已上百次赶赴灾区，吹奏东北民谣《追分小调》和《淅沥阵雨》（图片提供：布鲁斯·许布纳）

最初，面对东北灾区触目惊心的惨状，许布纳不禁怀疑自己：“受灾这么严重，别人还有心思听我吹尺八吗？我不会帮倒忙了吧？”然而实际演奏之后，灾民们送上了潮水般的掌声，让他再次深切感受到了“正因为尺八是日本传统乐器，才能引发共鸣”。

另一个“发现”就是“不仅是灾民，我也找到了自己‘心灵的故乡’”。即将迎来在日35年的许布纳说，他常常问自己：“自己一个美国人为什么会一直在异国他乡吹奏异国乐器？”他曾经也有过纠结，因为无论多努力，“都没法融入日本封闭的传统音乐界”。“不过现在我完全释然了。通过尺八认识了很多朋友，对此我非常感恩。”

回家去

无能寺举办的“祈福复兴”音乐会，今年已是第四届。这一活动的策划人是迁至桑折町并加入该寺写经教室的浪江町灾民。地震发生前，就有人听过许布纳的演奏会，然后又在临时避难所与来慰问演出的许布纳偶然再会。在临时住宅安顿下来后，他便萌生了“想自主策划演奏会，而不是麻烦志愿者来演奏”的想法，于是开始了这一活动。

“为什么要在无能寺演奏尺八？这不仅仅是为了听音乐，更是希望加强社区的凝聚力。”许布纳解释道。尺八是一种很神奇的乐器，虽然现在很多日本人对它兴趣缺缺，但只要一听到尺八的声音，就会无由涌起一种回忆往昔的情绪。

许布纳说：“这是因为纵观日本音乐史，一直就有重视人与自然关系的传统。”在2008年和古筝演奏家卡提斯共同发布的CD《Going Home》中，他写过这样一段话。

“回到孕育我们音色的故乡去。故乡正在各种无声的威胁笼罩之下。人人惊惧，颤抖不已。（中略）吹响竹管也让人心旷神怡。投入故乡群山的怀抱，河水潺潺，森林环绕，清风低吟，晴空万里……一起编织这美妙音色吧。”

许布纳用尺八吹奏东北民谣并不仅仅演奏主旋律，还饱含了各种音色，仿佛是融合了自然界各种各样的频率，让人感受到了灵魂的存在。恐怕这正是因为听者和吹奏者双方都感受到了自己心中的“故乡”吧。

采访、撰文：川胜美树
摄影：长坂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