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正常」?

社會

筆者是精神科醫生,通過日常的臨床經驗向我們闡述「述情障礙(alexithymia)」這個概念,即因過於在意自己是否「正常」而變得木無表情。本文以今年獲得芥川獎的小說《便利超商人》(村田沙耶香著)為題材對上述問題進行了分析。

在精神病學的術語中,有「Alexithymia」這樣一個詞,它由意為缺乏對字元和詞語理解能力的「Alexia」和意為情感的「thymia」組合而成,指的是不能表達自己的情感,翻譯為「述情障礙」或「情感難言症」。情感雖然屬於自己,但只有認識到它的存在後才能產生,因此有時會出現難以表達自己情感的情況。當我們內心逐漸被憤怒、悲哀等情感充斥,卻無法表露出來時,就會發生述情障礙現象。

實際上除嬰兒外,沒有人能隨心所欲地哭泣或叫喊。一旦成年,縱情地表達這些原始的感情,會被視為「情緒失控」並需要接受精神治療。

年輕人若想「正常」,就要模仿這些成人,做出木無表情之態。久而久之有些人失去了感知自己情緒的能力,無法溢於言表的憤怒、悲傷等感情,變為憂鬱症或心身疾病,通過身體器官表現出來。「抑鬱症」是未診斷出身體病變時的術語,如果出現高血壓或消化性潰瘍等形式的器質性病變,則稱為「心身疾病」。

不過,症狀並不止這些。述情障礙不僅限於哭泣和悲傷的情感障礙,喜悅感、興奮感也會變得遲鈍。對喜悅的認知障礙稱為「快感缺失」,指的是對於以前感覺快樂和喜悅的情況或行為失去愉悅感的現象,被作為診斷真性憂鬱症的重要指標之一。

從《便利超商人》中看假面具下的「正常」

我在東京市中心開了一家精神科診所,每天都要面對憂鬱症和心身疾病患者。但是,初次見面時多數人都不會流露苦悶或悲哀的表情。只有剝掉他們身上披的「正常」外衣,才能看清病症所在。

《便利超商人》 提供:文藝春秋

我之所以思考這方面的問題,是因為讀了最近獲得芥川獎的小說《便利超商人》(村田沙耶香著),書中講述的就是一名述情障礙患者的故事。女主角古倉惠子18年來一直在同一家便利商店打工,故事就是通過她的視角展開的。她日常生活的要領,是遏制自己固有的感覺,停止思維判斷,只去模仿周圍那些在她看來中規中矩又時尚的女性(主要是同事)的舉止和喜好,把它們拼湊調和在自己的生活中。這是順應周圍環境的一個既方便又有效的方法。早上稍許提前幾分鐘來到店裏,在換上工作服的瞬間,她便搖身變成了「便利超商人」,按照店裏要求的規矩和做法度過規定的工作時間即可。女主角兒時個性突出,言行舉止常常被老師糾正,是個讓父母歎息連連的孩子;如今對她來講,能把自己隱藏在工作服下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當她意識到自己在便利商店打工已經18年卻依舊是個單身,這本身就說明自己很可憐時,她開始感到焦慮。這時,惠子遇到了一個猶如自己鏡像般的男同事。這個男子認定自己遭到社會的迫害和排斥,所以從沒有想過要看似「正常」般地去生活。他很快被便利商店解雇,惠子讓他住到自己的公寓裏。乍看起來他們是很般配的一對情侶,但二人卻各自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努力工作的惠子覺得有個男朋友很體面;而對於毫無工作願望的這個男子來講,惠子為他提供了一個遠離殘酷現實社會的避風港。可是,他們的同居生活摧毀了惠子18年來建構起的內心平衡。

這是因為同居的男子刻薄言論,戳穿了惠子內心的虛無。而惠子此前一直極力否認的便是這一點。在此稍加解釋,所謂「否認」,是在無意識中採取的一種原始的內心防禦機制,問題或任務就擺在面前,任何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唯有本人視而不見。從他人的角度來看,處於這種狀態的人大概是相當幼稚奇怪的。

惠子認清了自己的現狀,於是辭掉了「便利超商人」的工作。但是,失去便利商店工作的惠子,她的生活就只剩下鑽進被褥中睡覺了。我把這種狀態稱作「被褥依賴症」,這正是從物質(藥物或酒精)依賴症到性愛依賴症等所有成癮癖好的根源。或者毋寧說,無論是成癮還是「普通的習慣」,都是為了逃出這種泥沼而做的絕望努力。

小說最後以皆大歡喜的形式結束。惠子重返便利商店工作,但讀者卻很難開心一笑了之。因為大部分讀者都注意到了女主角身上表現出的對職場的過度適從及其與內心虛無感的關係。

拒絕接受各種情感的後果

關於「被褥依賴症」,我想再稍加解釋一下。這種現象是對見諸於嬰兒期的原始睡眠的倒退(回歸),它實際上也是海洛因成癮者所渴望的。所謂「蟄居族」,就是被拖入了這種倒退的流沙地獄中,所以要把他們拉出來很不容易。

在此有一點需要提起注意。口中含著母親的乳頭入睡的嬰兒,他們一旦醒來,就會「怒不可遏」,滿臉漲得通紅,大哭大叫,表現出對失去母親的乳房而感到的強烈不安。

嬰幼兒至少在出生後1到1年半的時間裏,是縱情生活在憤怒、抑鬱、不安、哀歎這類情感世界中的。但是,成人的蟄居不存在這種現象。因為他們是在拒絕接受已獲得的各種情感的過程中,逐漸陷入述情障礙中的。

擺脫「正常」的束縛

我的診所曾接待過這種類型的人。他們被誤認為是憂鬱症。比如有一位前來初診的主婦,她在4年制大學畢業後進入公司工作,沒多久就因感覺工作無聊而辭職,以打工的心情開始在SM俱樂部工作,4年裏做得很愉快。在即將30歲時,她覺得這樣的工作不能再繼續做下去了,於是辭去俱樂部的工作,參加各種「婚活」並結婚生子,過上了「規規矩矩」的生活,但卻發現自己每天是在時起時臥中度日。

與她結婚的是個有戀母情結的男子,他對於不能照顧自己的妻子很快就不再抱任何希望而要求離婚,這位主婦來診所時說是剛離婚1個月。

其他精神科醫生可能會把這位病人診斷為憂鬱症或適應障礙,利用抗抑鬱藥物進行治療,而我卻不這麼認為。這位患者太過希望自己「正常」,過度壓抑自己的個性,以至於感覺世間的一切都索然無味。

她在SM俱樂部工作時,想必每天都充滿危險和刺激,「必須早日結束這種生活」的想法本身就激發了她的活力。所謂「正常」,便是這樣因人而異的理想或是幻想。

她說,到了35歲,體形也發生了變化,已經無法恢復如初了。我也沒法說讓她重返SM俱樂部工作。不過,她恐怕有必要找回那時的饑渴精神與活力。我的工作,就是要幫她掙脫「正常」這一幻想的束縛,喚醒她的女性本能。

標題圖片:Design Pics/Af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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