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串起的臺日家族物語

2014年秋天在東京杉並區舉行的「臺灣祭」活動上，在我演講後有位男士帶著我的著書《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前來。

「我想將這書中的故事拍成電影。」

他的名字是白羽彌仁，介紹自己是電影導演，為了見我一面特地從神戶上京。「非常想描繪以料理串起一家人情感的故事。」他熱情地談到將原著改編成電影的想法，那時我只是單純地想，這個故事若能搬上大螢幕應該也不錯。

兩年後，電影製作完成。試映會上，當我聽見電影中飾演母親的河合美智子女士喊著「爸爸、小妙、小窈，飯煮好了喔！」的臺詞，對電影改編原本沒有什麼真實感受的我，心中感動不禁油然而生，不過只有家中才叫的小名被用在電影裏，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特映會後作者與導演白羽彌仁舉行對談（2017年1月25日於東京都內，攝影：nippon.com編輯部）

臺灣人父親與日本人母親的過往與相遇

我的父親是臺灣人，出生於1928年，是臺灣顏家的長男。顏氏一族曾在臺灣西北的九份開採煤礦和金礦，被認為是臺灣戰前五大家族之一。

父親從11歲起便在日本接受教育，直到1945年日本戰敗之前都在日本生活；母語是日語，雖然戰後仍然認為自己是日本人，但由於臺灣已不是日本領土，便以臺灣人的身分過活；之後爆發國民黨鎮壓臺灣人的「二二八事件」，父親在1947年回到臺灣。戰後發生如此慘事，國民黨在臺灣順勢發布戒嚴令，臺灣人活在恐懼之下的日子持續了38年之久；身處歷史巨變之中的父親，他眼中久別重逢的故鄉該是何種光景？其後，父親沒有加入熱血激昂的抵抗運動，也沒有為求發展而前往中國或歐美，他如同失去人生方向一般，再次離開故鄉前往日本。

身為臺灣人卻只能說日語，選擇在日本生活的父親，在我14歲時過世，因此兒時關於父親的記憶非常零碎，可以說是不太了解；為了想好好了解父親的過去，從7、8年前起，開始頻繁地到臺灣拜訪父親的親戚和友人。

在那段時間裏，我從今年已高齡84歲的老人口中聽見了這樣的一句話：「我無法完全成為臺灣人，也無法成為真正的日本人，是個不完整的人。」或許這是經歷過日本時代的許多臺灣人，他們心中的聲音；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有種感覺，好像稍稍能夠理解父親戰後總是受困於自我認同的那種心情。

另一方面，我的母親是日本人，擁有日本人之中也相當少見的姓氏「一青」，這個姓氏源於石川縣的中能登町。

母親在東京出生、工作，1970年與父親相遇後結婚，而父親雖然選擇在日本生活，但因為持續經營家業之故，必須搬回臺灣；當時臺灣不如日本發達，親戚們都反對母親離開日本遠赴臺灣，而且母親身為長男的媳婦，又是外國人，父親的家人也不好對付；不顧雙方家人反對搬到臺灣之後的日子一定充滿許多不安，我是在母親過世後，從伯母的口中知道母親的辛苦，才重新認識她堅強的一面。

母親的料理串起家人與臺灣的情感

母親想要被臺灣的家人認可自己是長男的媳婦。

為此，母親開始盡力學習做臺灣菜，在雞啼與蛙鳴此起彼落的市場買足各式新鮮食材以填飽父親的腹肚，她常常牽著我的手，交雜著臺語和日語愉快地向小販殺價。在我開始懂事的時候，母親已經變得相當堅強；為了滿足嗜飲又是老饕的父親，我們家的餐桌上總是擺出許多像是清蒸魚、三杯雞、麻油雞、豬腳、肉粽、蘿蔔糕、砂鍋魚頭等等菜餚，記憶中一同出現的還有中式炒鍋上滋滋噴起的熱油、從蒸籠縫隙散逸而出的蒸氣、砧板上咚咚作響的切菜聲，以及總是在為大家調理菜餚的母親背影。

母親在我21歲時過世。約莫7、8年前，偶然間在書架上發現了母親的菜譜，翻開菜譜的瞬間，過往在臺灣與日本生活的家族記憶彷彿從那些料理之中甦醒，才發現原來我們姐妹和臺灣之間的羈絆，正是這些母親的料理。

正述說著家族記憶的作者（2017年1月25日攝於東京都內，nippon.com 編輯部）

如果父母還健在的話，想讓他們看看這部電影

日本和臺灣曾經同屬一個國家，共同擁有50年的歷史，度過了苦樂參半的長久歲月，期間出現不少像我們家一樣的臺日聯姻。

戰後已經超過70年，擁有共同歷史的世代也逐漸凋零，但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後，來自臺灣這個國家的援助金額世界第一，再次喚起我們日本人對於臺灣的記憶。近年來，臺灣也是日本人海外旅遊的熱門勝地，雙方交流日漸興盛，在如此狀況之下，像我們這樣的家族故事才會再次成為大眾矚目的焦點。

例如日本女藝人渡邊直美，她和我剛好相反，母親是臺灣人而父親是日本人的臺日混血，最近在臺灣舉辦演唱會，也出書介紹臺灣，帶有臺灣意識的種種活動都吸引眾人的目光；另外還有90年代在日本也大受歡迎的演員金城武，他的母親是臺灣人，父親則是日本人，也許是就讀臺北日僑學校的緣故，日語說得非常流利，這幾年的活動範圍擴展到全亞洲。家族的形式千百種，無論是哪種，背後都有動人的故事。

電影《媽媽，晩餐吃什麼？》描繪了一個家庭的日常生活，滿滿都是母親的臺灣料理所蘊含的濃烈親情，拍攝工作分別在父母的故鄉臺灣和日本的石川縣進行，當時想必非常辛勞的父母，還是給了我們姐妹倆好多的愛，就算只是個普通的家族故事，我認為也能成為一部讓人理解日本和臺灣之間複雜歷史的電影。

我想恐怕我的父母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家族故事會被拍成電影，或許會挨罵「小妙，你在搞什麼！」但老實說，如果他們還健在，很想讓他們也看看這部電影。下次掃墓的時候，我打算告訴他們：「你們的故事被拍成電影了，我有參與演出，小窈唱了主題曲，請你們務必要看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