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的貼心源自「歃血為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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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問我臺灣哪裡迷人,我會豪不猶豫地回答:「人」。去過臺灣的人大概有相當高的比率會贊同我的意見。我想不出有任何東西,能和臺灣人民的貼心與古道熱腸媲美。不過當然,我也遇過不在此限的人。臺灣人的貼心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對於這個問題,有多少人恐怕就有幾種答案,在此我想提出一個我想到的理由之一。

就是結拜兄弟(日文「義兄弟」)。這不是指日本法律上所謂的「姻親兄弟」,也不是黑道世界的用語,存在於一般臺灣民眾生活中。人生中第一次直接從他人口中聽到「結拜兄弟」這句話,是在2007年找蕭錦文先生(92歲)採訪時的事。義兄弟是日文的說法,實際上的說法是「兄弟會」,簡單說,就是一群夥伴誓約要互相幫助扶持。

據蕭先生所言,二次大戰後他跟13位年紀差不多的同鄉結義為拜把兄弟。當時正處於戒嚴令之下,民眾集會遭到禁止,於是大家小心提防四周,悄悄前往蕭先生座落在臺北市內集合住宅一隅的家中聚會。席間,大家劃傷自己的手指,再將流下的血滴一飲而下。這段彷彿日本黑道電影的故事,讓我對「結拜兄弟」一詞留下難忘的印象。據悉,這份結拜兄弟關係不涉及金錢往來,只是精神層面上的支持。蕭先生在那之後自行創業,辦了間製造結繩的公司,當時就是他的結拜兄弟出面替他作保。蕭先生的弟弟在白色恐怖中身亡,他遂把比自己年輕的結拜兄弟當親弟弟看待,疼愛有加。

透過同輩臺灣人,得知並體驗結拜兄弟的實況

睽違多時後,我在2015年夏天又聽見了「結拜兄弟」一詞。當時我前往臺東縣成功鎮替電影《臺灣萬歲》收集資料,並在當地遇見了陳韋辰先生,「結拜兄弟」就是從他口中說出的。陳先生和我同齡,都出生於1969年,他說包含自己在內,他們這夥結拜兄弟共有九人。我聽了相當驚訝,因為我一直以為「結拜兄弟」是屬於蕭先生那個世代的產物。後來我跟他取得聯繫,希望能好好向他請教結拜兄弟這回事,他卻大笑說:「這很稀鬆平常,不值得寫啦。」陳先生娶日本人為妻,他以販售臺東野生龍蝦與養殖海葡萄為業,人生職志是要成為連結臺灣與日本的橋樑。這樣的他從電影開拍前到完工後全程傾囊相助,而他的拜把兄弟們也或明或暗地對我們伸出援手,說陳先生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

陳韋辰先生(右邊數來第3位)與他的結拜兄弟,2018年(提供:陳韋辰)

除了其中一位成員外,他們都是國小、國中的同學。9人不算少,按理說來有幾個人跑去臺北或附近發展工作也並不奇怪,然而這群結拜兄弟卻全都在家鄉扎根過生活,當警察、消防人員或在銀行、農會工作,經營鐵工廠等等。結拜兄弟的契機發生在1995年夏天,有一位同學在海上遇難過世了,以前他們也常聚餐喝酒,但意外發生後則決心團結「不論好事或壞事,都要互相幫助」。我以為他們也會歃血為盟,但結果只是大家一起去當地土地公廟拜拜,彼此立誓要「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全心義氣相助,並在婚喪喜慶或遭逢難處時,發揮互助精神,敦睦友誼」。

記載「結拜兄弟」之約的備忘錄(提供:陳韋辰)

同輩人的臺日童年經驗交流

採訪在日本統治時期渡過青春歲月的臺灣老人家,讓我更認識臺灣。像是跟人生路上的前輩求教請益,他們的經驗總令我獲益匪淺。隨著採訪範圍更加擴大,我也結識了年齡相仿的臺灣人,並得以共享他們的觀點。打個比方,如果談到1970年代,對老人家來說那是段在戒嚴令底下的黑暗年代,但在跟我年齡相仿的臺灣人眼裡,這段歲月中則有著孩提時光的快樂回憶。和年歲相仿的陳先生聊起兒時記趣,總讓我覺得相當有意思。1970年代裡,日本與臺灣經濟狀況大為不同,日本歷經高度經濟成長,全民普遍自認為中產階級(一億總中流意識),而當時的臺灣則在退出聯合國後受國際社會孤立,經濟也正值奮鬥向上的階段。陳先生幼時生活的臺灣社會,並不是每個人都過著富庶的生活。

陳先生(右)小學六年級時與好友的合照(提供:陳韋辰)

從工地要來裝水泥的袋子做手套,再用竹子當球棒打棒球,輸球的一方要請吃「凍凍果」(砂糖熬煮綠豆再加以冷凍而成,看起來有點像日本駄菓子的杏桃醬)。「凍凍果」那時一個一塊錢,打棒球用的橡膠球一個三塊錢。大家都沒有零用錢,就去工地幫忙扛磚頭,大磚頭五個換一塊錢。附近農田種的蕃薯、甘蔗、芒果成為他們的零嘴。聽說漁港有入水典禮就呼朋引伴,因為入水典禮會跟上樑儀式一樣廣發小錢跟糖果,讓他們迫不及待地爭搶。我覺得我好像在聽上個年代的故事。

即便如此,當年的我們卻喜歡看同一齣卡通,「科學忍者隊 GATCHAMAN」=「科學小飛俠」。小飛俠一詞指「彼得潘」,我雖然覺得好像怪怪的,但日文也自詡是「忍者隊」,或許就別深究了吧。至於最喜歡的角色,是「大鷲健」=「鐵雄」。聽到此處我大吃一驚!疑惑地想著為什麼是「鐵雄」?後來,就這樣抱著未解的疑惑,我們兩個快要五十的成年人,雙雙以各自的語言,透過Skype用日文與中文合唱「科學忍者隊 GATCHAMAN」的主題曲。對了,陳先生還唱了當時每個小孩都琅琅上口的「凍凍果」廣告歌給我聽:「♪好吃呀!好吃呀!凍凍果~」這首歌充滿懷舊之情,就像「♪忍不住一口接一口,蝦味先~」之於我這個世代的日本人那樣。時間就在我們的往事追憶裡一下子流逝。

各種民間互助會的普遍存在

陳先生形容結拜兄弟對他而言是種「無法以言語說明的特殊友誼」,「不只是一般朋友,也不是真的親兄弟」。去年,有位兄弟的家因為火災被燒掉了一部份,於是另外8位兄弟便紛紛攜家帶眷地趕來幫忙掃地或整理。他說:「這些兄弟是非常重要的存在,能在患難時彼此互助。」除了火災這類意外事故外,父母過世是最辛苦的時候。臺灣習俗上守夜期間長達兩到三週,這段時間裡一定要有人隨侍於棺木旁,直至出殯為止。當此之際,拜把兄弟便相當可靠。他們互相輪班來幫助喪家減輕負擔,不論是在肉體層面還是精神層面,有這群兄弟在身邊無疑令人如釋重負。

據悉在臺灣,除了「兄弟會」(結拜兄弟)之外,還有女性同胞組成的「姊妹會」,以及由孩童家長共組的「父母會」等各項組織,也有人會同時跨足好幾個「會」。換言之,一種互助合作的防護網路細密扎根於生活之中。我想我們外國人領受的也是這份臺灣人之間互助精神的庇蔭,並把它視為臺灣人的貼心與古道熱腸。我試著把我的想法告訴陳先生,結果他卻給了我令人意外的回應。他說:「(結拜兄弟)是這個冷漠社會裡的溫情。或許正因為臺灣社會充斥著個人主義,所以才格外需要這份發自內心互相幫助的精神吧。」想來還真是諷刺。這份無以倫比的溫暖人情,原來是為了在冷漠社會裡作保身之用嗎?對臺灣認識愈多,不了解的事情也愈多,而現在讓我不解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即便如此,不論是了解還是不了解,臺灣人民的貼心依然不變。

陳先生舉辦婚宴時,結拜兄弟全繫上同樣的藍色領帶,全力協助進行,2003年(提供:陳韋辰)

標題圖片攝影:酒井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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