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漢詩與文人共譜的日臺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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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崎秀樹曾以下面這段話,評論在第4代臺灣總督府總督兒玉源太郎時期(1898年起約莫8年),透過漢詩文帶起的日臺交流互動。

「在當年,一般認為所謂文藝就是作漢詩、讀漢文,是故在這層意義上,他們與臺籍知識份子之間,擁有能互(・)相(・)理(・)解(・)的(・)共(・)同(・)基(・)礎(・)。這一點遭到統治者有意地加以有效運用。」(引自《近代文學的傷痕》(暫譯),標記為筆者所下)

尾崎秀樹跟尾崎秀實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哥哥秀實傾心於共產主義的「敗戰革命」(*1)主張,從事各種政治碟報活動,並在蘇聯間碟佐爾格(*2)案中被捕。父親尾崎秀真則曾任臺灣日日新報的漢文版主筆。

上面引用的那段話可看出尾崎秀樹獨具特色的史觀,而他指出日人與臺人之間擁有「互相理解的共同基礎」,這個說法亦相當針砭入裡。

那麼,尾崎秀樹所指稱的,日本人與臺灣人之間藉由漢詩文這「互相理解的共同基礎」帶動的交流狀況,事實上又是怎麼樣的一番光景呢?另外,本文除此點以外,筆者也想一併探討「文人畫」這另一項「互相理解的共同基盤」。

(*1) ^ 以自己的國家的敗戰來取得共產革命成功的思想

(*2) ^ 20世紀最著名的蘇聯間諜

由漢詩串起的日臺交流

1895年12月臺灣總督府研判,為了維持社會的秩序與安寧,與臺灣知識份子促進親睦乃不可或缺的要務,故把清朝時代留下的「登瀛書院」改建為「淡水館」,以作為日本高官與臺灣知識份子聚會用的娛樂設施。時任總理大臣的伊藤博文於1896年6月巡視臺灣之際,便是在這座淡水館過夜,並和同行的漢詩名家森槐南、矢土錦山等人留下七言律詩「臺灣雜詠」。1898年,淡水館作為公會堂一般公開參觀後,幾乎每個月都會舉辦書畫展覽,展出各項由日本人收藏,然真跡與否未定的藝術作品,如丁雲鵬、林則徐、牧谿、雪舟、雪村之作等等。

渡海而至的日本高官都具備漢詩素養,據說,他們雖難與臺灣知識份子對話,但已足夠與之共享吟詠漢詩之趣。這點乃肇因於漢學塾是日本幕末至明治年間的主流教育機構之故,除此之外,第4代總督兒玉源太郎本人相傳也擅寫詩,他在臺北郊外的古亭興建別墅,名之為「南菜園」,招來臺灣的文人墨客一起吟詩作對,且於日後彙整為《南菜園唱和集》(籾山衣洲編篡)發行頒布。

那時候,報紙《臺灣新報》裡的專欄「文苑」是當時日臺知識份子發表漢詩的重要版面,而其後的《臺灣日日新報》(合併自《臺灣新報》與《臺灣日報》)也繼承了這個文藝專欄,不時會訂下特定題目供吟詠唱和,也因此「文苑」專欄儼然成為日臺詩人彼此爭豔之處。當此之際,兒玉廣發邀請函,延請151名來自全臺灣的藝文人士到淡水館,舉辦欣賞字畫、吟詩作對的「揚文會」。這場盛會是1900年3月15日的事。

其實臺灣本來就因為清朝時代科舉考試重視「作詩」,而有鄭用錫的「竹社」、林占梅的「潛園吟社」等知名文人創辦的詩社(詩人的研究會)存在。後來1896年時,日人土居香國創立「玉山吟社」,並不時請來臺灣文人李秉鈞、劉延玉等人一同吟詠,日臺詩人的交流此後便迅速升溫,詩社(如鹿苑吟社、櫟社等)也接二連三催生而出。

初代民政長官水野遵青年時期曾赴中國大陸學漢詩與書法,第4代接班人後藤新平也是擅於詩文的醫學家,不但和許多名氣響亮的漢詩人素有交情,還在官邸建置名為「鳥松閣」的書房,發行了《鳥松閣唱和集》(館森鴻編篡),內容囊括日臺官紳創作的詩作五百多首。

由文人畫牽起的日臺交流

漢詩與漢文是連接起日本人與臺灣人的重要工具,無數詩社如雨後春筍誕生,淡水館也幾乎每月舉辦書畫展覽。是故我們不難想像,自清朝時便在臺灣扎根、發展的文人畫(日本稱此為南畫)亦隨之再次受到矚目。包含文人畫在內,中國傳統繪畫的發展過程中,詩書畫三者向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一如畫作上段留白處常會配合主旨題詩。

桑田墨莊(提供:川島正仁)

臺灣總督府在治理臺灣之初推出的政策,對於招攬日本文人赴臺有十足的效果,另一方面,此時日本國內亦有讓南畫家轉赴臺灣的情勢氛圍。這是因為當年歐化主義如日中天,大力推動現代化教育之時,中國傳統「詩書畫三絕」(精通詩書畫之人的尊稱,推崇多項文藝的風潮)的教養被認為不夠入時,南畫在日本美術界面臨急遽衰退。是故有說法認為,這些在日本一步步失勢的畫家,或許試圖在臺灣找出新的活路。

根據《臺灣近代美術大事年表》(顏娟英編篡)所述,桑田墨莊便是一位在1900年渡臺的日本畫家。桑田是在大阪名聞遐邇的南畫家,同時他也是一位漢方名醫,仁丹創始人森下博就是他的弟子。1901年渡臺的河田墨鳳則在東京拜師於四条派望月金鳳門下,接著心醉於谷文晁與渡邊華山,後又鑽研元、明古畫,自身亦投入於南畫的創作。他在臺北太平町(今之延平北路附近)創設「新東陽繪畫研究會」,野間口墨華與蔡雪溪等人都是出自於他的門下。

從《高砂文雅集》看見交流的足跡

1914年11月於臺北發行的《高砂文雅集》裡,可以看見這時期來臺旅遊或定居於此的日人畫家們的作品。其中不乏著名畫家之作,諸如西鄉孤月的「達摩圖」與「幽靈之圖」,還有富田溪仙的「松鶴圖」等,其中西鄉孤月的兩幅作品,還有東洋大學創校人井上圓了題的讚辭。

西鄉孤月於1911年2月初造訪臺灣,並於同年11月前往臺南進行寫生之旅。同時,井上圓了則在1911年1月12日到2月18日之間停留臺灣,巡迴各地演講。井上之所以會在西鄉畫作留下題詞,大概是因為兩人停留於臺灣期間,曾在某處打過照面吧。

值得一提的是,佛教哲學家井上圓了乃研究「不可思議」現象的第一人,他站在破除迷信的立場上研究妖怪,甚至有「鬼怪博士」或「妖怪博士」之稱。他本就常委託西鄉畫「幽靈圖」,《高砂文雅集》裡的「幽靈之圖」想來也是西鄉在井上建議之下而創作的畫吧。

「歌川豐山之『騎牛圖』」(提供:森美根子)

另外,西鄉的「達摩圖」收藏於當年在臺北由日本人經營的旅館「日之丸館」裡。以下描述純屬筆者的想像:或許旅館老闆知道西鄉為日本著名畫家而請他留下墨寶,又或許是西鄉雖然才華被橋本雅邦慧眼賞識,卻不改放縱不羈的生活最後踏上流浪之旅,遂留下畫作充作旅館錢。我總覺得這兩個猜想,大概八九不離十。原本在西鄉的計畫裡他還要接著前往中國,不過他在停留期間染上瘧疾,最後臺北成了他的終焉之地。

如同江戶時代的與謝蕪村,日本的南畫家主要透過臨摹畫作,如南宗畫的王維、米芾、文徵明等人之作,在臨摹過程融會貫通中國繪畫史的演進,習得繪畫的表現技法。渡海而至的日本畫家大概也是這樣,在留有清朝文化餘香的臺灣,與精通詩書畫的文人交流往來,精益求精,鑽研畫藝。

《高砂文雅集》彷彿昭示著下一個時代的美術即將到來,收錄了好幾張描繪風景的寫生作品,如臺北的歌川豐山所繪,一少年騎著水牛頭頂斗笠,悠然闊步於臺灣農村的畫作。不僅如此,卷末還搜羅了由臺灣總督府高等女學校、臺北第一小學校、臺南小學校的學生們繪製的靜物畫,如今已成為極珍貴的第一手資料,讓後人得以認識當年的美術教育。

標題圖片: 「呂壁松之『山水』」(左)與「新井洞岩之『一鳥不啼山更幽』」(右)(提供:森美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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