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訪臺灣少棒聖地紅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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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獲勝五十年後的紅葉村

1968年8月,抱回世界冠軍盃的日本少棒隊來到臺灣,並在一場友誼賽中以7比0的比數,敗在某一支少棒隊的手下。於是這支少棒隊成為了臺灣的希望,更點燃了臺灣少棒的熱潮,這支球隊就是布農族的紅葉少棒隊。臺灣的500元紙鈔上印著一群棒球少年開心拋起球帽的圖樣,證明少棒文化深植臺灣民眾心中,此少棒文化可以說源自於紅葉少棒隊的活躍。距離當年大快人心之舉已逾五十年,如今臺灣少棒聖地紅葉村,已成為作育原住民菁英球隊的培訓地點。

1968年紅葉少棒隊選手們使用的練習球具,以竹棒打擊石頭(攝影:五十嵐真帆)

座落於臺灣東南部的臺東縣延平鄉紅葉村,四面環山,人口約莫為500人。住在這裡的布農族自從在日本統治時期,被強迫從高地遷居至此,便一直在這裡生活。目前年屆幼稚園到小學六年級之間的兒童僅有52人,其中打少棒的就有22人。這22人中只有一人來自布農族,其餘則是阿美族、普悠瑪族、泰雅族的孩子。他們離開雙親,與總教練和各個指導教練一起在宿舍過團體生活,一邊上學,一邊努力練球。這是在2014年時,透過政府機構「原住民族委員會」的大力推動,整備完善的宿舍,讓全國各地的原住民球員的明日之星得以齊聚一堂。

原住民族球隊的意義

為什麼要辦一支全部由原住民族組成的的球隊呢?目前臺灣原住民族的人口只有約莫55萬人,僅佔臺灣總人口2350萬人的2.3%。自從漢民族在17世紀移入臺灣以後,原住民族在漫長的時間裡,被迫屈居於社會的邊緣。2016年8月1日「原住民日」當天,蔡英文總統邀請原住民族各部落代表到總統府,為原住民族在過去400年來受到的苦難與不公平,向原住民族致歉,這件事仍記憶猶新。我認為身為日本人,更不能遺忘這400年歲月中,也包含了50年受日本統治的日子。

直到1980年代後半,隨著臺灣民主化的腳步,才終於迎來守護原住民族固有的文化和語言的趨勢,並確保其人權與土地所有權。距紅葉少棒隊打贏得的那場球,已有不短的歲月。但毫無疑問的,這些布農族孩子的活躍不只影響了臺灣的棒球之子,也帶給整個原住民社會莫大的勇氣。今天在民主化已趨成熟的臺灣,原住民族面對的處境卻依然困難。加強培育少棒隊伍是原住民族委員會推動的各項措施之一,此舉背後的想法為,孩子們的活躍能替原住民族社會注入活力。

不需要「謝謝」的社會以及抗爭的歷史

我在距離紅葉村約一小時車程之處,因拍攝電影《臺灣萬歲》,採訪了住在臺東縣成功鎮的阿美族人Oyau(許功賜,當時69歲)夫婦。那時候我問他阿美族的「謝謝」怎麼講,他的回答是「沒有」。我感到驚訝,誰能想得到呢?據他所言,阿美族雖然能透過整句話來表達感謝,卻沒有和「謝謝」相當的單一詞彙,只是這幾年受到中文影響,有時候他們會說「alai」來表達「謝謝」之意。翻開《阿美族語詞典》(吳明義編著)查詢「alai」,上面寫的中文是「拿」,也就是日文中的「取得、收下」之意,或許是從「收下對方的善意」衍生而來的。不論如何,阿美族身為原住民族中人口最眾(目前約有21萬人)的一族,卻創造出了一個不需要說「謝謝」的社會,一個互相幫助,彼此互惠是理所當然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裡生活的人們,毫無選擇的餘地接受了異質的民族,容納了異質的文化,而我想正是原住民族這樣的作風,形塑出今天臺灣的樣貌。

原住民族自17世紀以後,長期處於被統治的立場,而這段時間同時也是一段抗爭的歷史。日本最知名的原住民抗爭事件當屬賽德克族「霧社事件」,或許有不少人是透過電影《賽德克巴萊》(2013年於日本上映)才第一次聽聞這起事件。若談到阿美族的話,以花蓮縣的鄉村為舞臺的電影《太陽的孩子》(2015年),劇中一幕戲是當地居民提起清朝時的屠殺事件,令人心中一震。進入日本統治時期後,較知名的有1908年(明治41年)爆發的七腳川事件,三年後1911年(明治44年)時成功鎮(當年為臺東廳成廣澳)又爆發了麻荖漏事件。

當時,東京朝日新聞的報導寫著「臺東平地蕃抵抗事件」。據當地鄉土文史專家王河盛表示,事件起因是勞役太過沈重,導致族人不滿而激憤潰堤,在殺害兩名日本警察與一位教師後,聚眾約300人試圖攻擊成廣澳支廳,後來日方派出討伐部隊把抗爭鎮壓下來。事件過後9年,大正年間改稱為新港的成功鎮興建了新港神社。當我沿著風貌如昔的石階拾級而上,站在神社舊址豎立的「阿美族英勇事件紀念碑」前,心中不禁湧上了千頭萬緒。

建於日本統治時代的神社遺址的「阿美族英勇事件紀念碑」(攝影:松根廣隆)

 語言與名字裡的驕傲

拍片期間,阿美族人Oyau總是跟臺灣製片說臺語,並用日語跟我們溝通。他說自己出生於戰後,日文是父親教的。不過,這樣的他卻在當地舉辦的放映活動中,先說了聲「這兒是自己故鄉,可以說母語吧」,然後便開始用阿美語致詞。我看著Oyau握著麥克風的堅毅側臉,心靈受到撼動。成功鎮人口約有1萬5千人,阿美族與漢民族約各佔一半,一起生活在這座小鎮裡。會場或許只有一半的人聽得懂他的致詞,即使如此,他還是特意使用阿美語說話,令我尋思他此舉背後的心情。如今,原住民族眼看著就快要失去自己的語言,以至於必須在學校開課教學才行,他恐怕是對這種現況覺得難堪又慚愧吧。思及從他們身上奪走語言的歷史中,日本也曾是幫兇,不禁令我滿懷歉疚。

Oyau雖然也有中文名,但他首先報上的總是部族名。漁夫同事跟鄰居們都叫他Oyau,我從來沒聽過有人拿中文姓名喊他,電影字幕也選擇優先使用他的族名。曾參與演出我首部執導作品《臺灣人生》的排灣族演員,故Tarigu Pujazuyan(塔立國普家儒漾,1928年出生)曾說過一句話讓我銘記在心。「原住民一直守護著臺灣,沒有原住民,就沒有今天的臺灣。」他還說:「不論名字上變成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都不能忘記自己是原住民。」他出生於日本統治時代,擁有另一個名字叫松田正一,戰後以華愛這個名字出任國會議員,全力投入於恢復原住民族的權利。

在成功鎮的放映會上,以阿美語致辭的Oyau,2017年(攝影:松根廣隆)

紅葉少棒隊50週年的挑戰

去年紅葉少棒隊拿下了全國大賽的亞軍,可是主力選手們幾乎全畢業了。擔任王牌主將的Fassao(鄭景澤)剛升上五年級,目前以他為領導,重新建立新的球隊。父親是阿美族,母親則來自普悠瑪族的他說:「我喜歡棒球,所以在三年級的時候轉學到這裡,一開始雖然很辛苦,可是能當上隊長我覺得很開心。我的夢想是打進美國大聯盟。」今年夏天「紅葉盃棒球菁英賽」也將於臺東縣再次舉辦,從小學到高中為止共有國內外計66支球隊參與賽事。這裡將會是Fassao與隊友們共組的新球隊,朝著全國冠軍努力的第一個舞臺。Haisol(邱春光)曾在1968年時以中外野手的位置大展身手,而他的兒子Iman(邱聖光)是孩子們就讀的紅葉國小的老師,不光是他們,村中的居民人人都認得這些孩子,並默默守護著孩子們的成長茁壯。先不論身為原住民代表之類的大旗,看著這些孩子全心全意投入練習的模樣,令人為他們衷心祈禱,希望他們能擁有成果豐碩的美好未來。紅葉村是否能再度成為鎂光燈焦點?棒球少年們第五十年的挑戰即將展開。

暑假的紅葉國民小學的運動場,沒有教練的身影,選手們身穿便服主動聚集練球,2017年(攝影:田中紀子)

標題圖片攝影:田中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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