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歐巴馬總統廣島演講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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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第一位在任期間訪問廣島的美國總統,巴拉克・歐巴馬在演講中談到了核武器給人類帶來的威脅,指出人類應該為實現無核世界貢獻智慧。丹尼爾・斯奈德先生認為,雖然總體反應良好,但還是有不少人感覺他的講話缺少了一些東西。從中可以讀取的、有助於實現亞太地區和解的教訓是什麼?

從1945年8月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那一刻開始,日本國內就對應該如何理解走向戰爭的一系列事件和日本應該汲取的教訓展開了沒有結論的激烈討論。在美國占領初期和戰後重建期,進步主義式的解釋認為,當時軍部及其背後的政治勢力統治著日本,昭和天皇則是名義上的統領,一切責任都在於這種戰時體制。

戰後,左派在日本政治家和知識分子之中的影響力減弱,具有保守色彩的歷史認識開始復甦。那就是認為「大日本帝國的行為是自衛,日本對抗歐美帝國主義的包圍,從殖民地統治中解放了亞洲」這樣一種歷史觀。

然而時至今日,在日本國內占據主流的仍是和平主義式的解釋。人們認為「敵人就是戰爭本身」。可以說,對於日本人而言,戰爭的主要教訓是這樣一種思維:絕不能再次遭受戰爭帶來的破壞和恐怖體驗,對於日本乃至所有國家來說,並沒有什麼「正確的戰爭」。這是受害者式的觀點,迴避了誰負有戰爭責任這個問題。

贊同和平主義式認識

歐巴馬總統訪問了於1945年8月6日世界上第一個遭到原子彈轟炸的城市廣島,由此涉足了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恐怕沒有任何其他地方像廣島和平紀念碑和和平紀念資料館那樣明確而強烈地表現著這種和平主義式的認識。歷任美國總統在經過討論後全都放棄了訪問廣島,而歐巴馬總統卻決定要實施這項會引發爭議的行動。更重要的是,歐巴馬總統在其感人肺腑的演講中,對支撐起戰後日本發展的這種和平主義式觀點明確表示了贊同。

歐巴馬總統顯然理解了必須平穩地穿過政治和哲學上的危險地帶。歐巴馬總統現在不能批評杜魯門總統在美國參戰後第5年世界大戰正酣之際做出的使用核武器的決斷。道歉自不用說,甚至連暗示道歉的措辭都不能考慮。另外,不能被認為忽視了他國民眾在戰爭中所遭受的痛苦,尤其是與日本戰鬥過的人們所遭受的痛苦。

美國總統歐巴馬擁抱找出在原子彈轟炸中死去的美軍俘虜的家人,並將其列入原子彈轟炸死難者名單的民間歷史學家、原子彈受害者森重昭(時事社)

歐巴馬總統的演講稿經過巧妙設計,迴避了道歉的措辭。同時,作為對死者的悼念,除了成為犧牲品的日本男女和兒童外,他還沒有忘記向同樣在原子彈轟炸中死去的「數千名朝鮮半島人」和十多名美軍俘虜表示哀悼之意。有一個部分雖然簡短卻很有感染力,那就是他提到了「因遭到槍擊、被毆打、被迫參加行軍、遭到逮捕、遭受飢餓、被送進毒氣室而死去的」眾多戰爭犧牲者,這其中也包含了被日軍奪取性命的人們。

歐巴馬總統及其親信十分注意不要公開支持廣島和平紀念碑所講述的日本作為受害者的故事。在美國,人們對和平紀念資料館的展示內容評價惡劣,他們認為從日本侵略中國、偷襲珍珠港,到最終結束戰爭的一系列事件並沒有得到應當的認識。鑑於外界對歷史背景說明不足的批評之聲,資料館在數年前對展示內容實施了一些改動,但以受害者身分講述的故事依然占據絕對多數。正因為這一點,歐巴馬總統參觀資料館的時間很短,最終他在儀式上與原子彈轟炸受害者那感人的擁抱彌補了參觀時間的短暫。

在巧妙避開危險陷阱的同時,歐巴馬總統對構成日本人和平主義式思維體系的核心部分表示了贊同。在演講中,他表示廣而言之,人類對人類的殘暴性和那些由存在於所有國家的軍隊推動的戰爭本身才是敵人。

「無論在哪塊大陸,文明的歷史都充滿了戰爭。發動戰爭的原因多種多樣,可能是由於糧食不足、渴求黃金、民族主義狂熱或宗教激情。」歐巴馬總統繼續說道,「帝國的崛起和衰退反覆上演,人們成為奴隸,又得到解放。在每個歷史節點上,無辜的人遭受痛苦,無數人成為犧牲品,他們的名字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遺忘。」

歐巴馬總統口才極佳,將美國向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的來龍去脈定位在了這樣的大框架中。之後,他將焦點集中在核武器的恐怖性上,指出了科學的創造性可能帶來巨大破壞這樣一種可怕而具有諷刺意味的問題。歐巴馬總統說道:「如果人類社會不能隨著技術的進步同時進步,那就有可能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與實現了核分裂的科學革命一樣,我們同樣需要道德革命。」

要求更加完整的責任評估

基於和平主義式解釋的這種道義主義式處理方式必然會招來批判,美國國內的批判聲音尤為突出。對於持批判態度的人們來說,歐巴馬總統的演講迴避了關於責任的問題。如果戰爭是人類潛在殘暴性催生的單純產物,那麼實際發動戰爭的人將負有怎樣的法律和道義責任呢?戰後開設的戰犯法庭正是以這種針對責任的思維方式作為前提的。但是,有一些人尤其是日本的保守派指責這些審判完全是「戰勝國的正義」,而大多數美國國民都支持戰爭審判的判決。

「廣島的象徵意義超過了核武器的影響」,當年的美軍俘虜泰尼(Lester Tenney)在給5月11日的華爾街日報的投稿文章中這樣說道,「那是大日本帝國發動的極度殘酷的戰爭的結局,在這場戰爭中犧牲的普通民眾比戰鬥人員還要多」。

現已年逾九旬的泰尼先生是要求日本承認曾強徵勞工在九州的礦山勞動這一事實並作出賠償的原戰俘團體的領袖。長崎被原子彈轟炸時,他身處距離爆炸中心僅數英里的地方,卻一直堅稱是原子彈救了自己的命。

泰尼先生在文章中指出,「歐巴馬總統希望通過訪問廣島強調核武器的危險性。」「但是,那並非唯一的教訓。不能只是在誇張的演講中提及老兵們在太平洋戰爭中完成的任務,還必須銘記於心。如果不能以完整的形式留住太平洋戰爭的歷史,那麼總統的訪問就會變成沒有實際意義的作秀。如果不講述亞洲太平洋戰爭及所有因這場戰爭而死去的人們的故事,那麼就不存在也不能講述廣島的故事。」

當然,美國保守派對歐巴馬總統訪問廣島及其演講發出的批判最為激烈。保守雜誌《National Review》的記者佛聯馳(David French)就「道德等價性與傷感的言行」對總統進行了抨擊。同時,他認為「原諒日本戰爭責任的做法是無法接受的」,寫道:「不,總統先生。看到蘑菇雲,我們想起的是大日本帝國的令人恐怖的邪惡,以及與之相對的美國人民的智慧和決心。是這樣的智慧和決心打敗了在全世界進行最大規模屠殺行動的軍隊。」

許多人覺得歐巴馬總統實質上是為杜魯門總統使用原子彈的決定進行了道歉,佛聯馳正是其中之一。投下原子彈加快了戰爭的結束,挽救了那些可能會因為美軍登陸日本本土而丟掉的美國人和日本人的性命,這是投下原子彈的正當理由,他認為歐巴馬總統並沒有明確支持這個理由。在美國,國民和歷史學家,甚至包括總統本人都廣泛接受了這種論點,但歐巴馬總統似乎對日本有所顧忌,在廣島的演講中避免了重申這一主張。

美國一些左派人士也反對總統訪問廣島。他們眼中的問題並非和平主義式的見解,而是總統偽善的立場。贊成裁軍派指出,歐巴馬總統一方面宣稱反對核武器,而另一方面其政權卻在為擴大核武計劃撥出預算。

另外,也有人認為,訪問廣島產生的真正效果將是安倍晉三首相領導的保守政權得到強化,他們將在美國的推動下否定日本的戰後和平主義。

美國作家理查(Dreux Richard)給紐約時報投稿稱,「日本擁有與歐巴馬總統的重視亞洲政策相抵觸的和平憲法,他在這樣一個國家呼籲裁軍,實際上就冒著給安倍首相言論中潛藏的危險思想提供信用支持的風險。換言之,他為『日本要維持現今愛好和平國家的形象,其最佳手段就是恢復在國際社會中的軍事作用』這樣一種思維提供了背書」。

給其他領袖的教訓

為了最恰當地判斷歐巴馬總統訪問廣島產生的影響,或許有必要觀察尚未解決戰後和解這個課題的東北亞地區今後的動向。如果訪問廣島僅僅止步於確認日本作為受害者的立場,那麼就會傳遞出將惹惱那些站在批判日本侵略亞洲行為最前列的國家的訊息。中國和韓國對廣島之行做出的否定反應是走個形式,與過去針對戰時歷史的批判相比,還是比較溫和的。尤其是韓國,出於尊重美國這個同盟國,刻意努力避免了對歐巴馬的廣島之行做出過度反應。

話雖如此,歐巴馬總統訪問廣島也將一個問題擺在日本尤其是安倍首相面前。媒體也很快提到了這個問題,那就是「既然美國總統可以訪問廣島,承認美國給日本人造成的痛苦,那麼,對那些被日本侵略者殺害的人們、對韓國那些原從軍慰安婦們,日本的領袖為什麼不能在他(她)們面前以某種儀式展示同樣的和解姿態呢?」

歐巴馬總統展示出政治勇氣,打破了關於這種訪問的歷史禁區。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擔心會招來許多指責聲,但實際上很少,批評的力度也很柔和。一些人擔心引發政治對抗問題,尤其是選舉之年會出現民意過熱現象,所以曾勸說歐巴馬總統不要訪問廣島。但歐巴馬總統正確理解到美國已經做好了作為一個國家去面對戰時歷史的準備。這是其他領袖也可以學習,並且應該學習的教訓。

原文英文:2016年8月5日

標題圖片:2016年5月27日,歐巴馬總統在廣島發表演講(時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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