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乃美中的同床異夢

政治外交

中國與臺灣的關係,總是圍繞在「一個中國」的問題上打轉。去年底,美國總統川普的發言「為什麼要被一中政策綁死?」,再度成為國際上的焦點。但是,縱觀日本國內的相關報道或評論,卻隨處可見把中國的「一個中國原則」與美國的「一個中國政策」混為一談的論述,凸顯出日本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尚待加強。現任霞山會理事長池田維(78歲),曾任外務省中國課長及亞洲局長等職務,也擔任過「日本臺灣交流協會」的臺北事務所代表(2005~2008),記者野嶋剛就「一個中國」的歷史與現況對池田維進行了深入採訪。

池田維 IKEDA Tadashi

財團法人霞山會理事長,立命館大學客座教授。生於1939年,東京大學法學系畢業後進入外務省,歷任中國課長、亞洲局長、官房長、荷蘭大使、巴西大使等要職,2005~2008年間擔任日本臺灣交流協會的臺北事務所代表,著有《激動的亞洲外交:一個外交官的證言》(中央公論新社,2016年)。

對於「美國讓步」的看法不盡相同

野嶋 就任總統前,川普的發言引起中國的強烈不滿。之後他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電話會談裏,卻一改口風,表示尊重過去的「一個中國」政策。這一連串的曲折,究竟意味著什麼?

池田 川普向習近平傳達的是不會改變美國既有的政策,也就是回復到1978年美中建交以來的態度而已。當然,這可能被解讀是美國向中國讓步,或者是誤解為美國承認中國的「一中原則」,但事實並非如此。反而,川普的發言是再度向世界顯示出,「一個中國」的概念實際上不過是「同床異夢」而已。

何謂同床異夢?就是1972年,美國前總統尼克森訪問中國時簽署的《上海公報》(中美聯合公報)裏面,談及中國與臺灣的關係時,採取的是「美國認識到(acknowledge)在臺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的說法,1978年底簽署的《中美建交公報》裏,也是延續使用。

對於中國的主張,美國的「acknowledge」是表示「認知」、「了解」的意思,並不是「recognize(承認)」或是「agree(同意)」這樣的法律上表達強烈主張的用語。1972年或1979年中美建交都還處在冷戰時期,面對蘇聯,美中站在同一條船上卻處於敵對狀態,為了避免相互刺激,才選擇用「acknowledge」吧。

中國強調的「一個中國」是用「原則(principle)」一詞, 宣示「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川普在上任前受訪表示「不被(a One-China policy:一中政策)綁死」,在中國掀起了一陣波瀾,因為這是出自美國候任總統之口,可想而知,中國當然很驚訝也感到相當震撼吧。當川普在雙方通話裏(由此前對一中政策的質疑)回到「acknowledge」時,也讓中國吃了一顆定心丸。川普也許是利用這個問題作為談判的籌碼,不管怎麼說,美中對於「一個中國」的概念原本就大不相同,此次川普的發言中再次凸顯出雙方差異。

日本「尊重」,但未「承認」

野嶋 日本政府對於「一個中國」的態度,似乎與美國也有些微妙差異。

池田 1951年日本簽訂的舊金山和約,是遵守波茨坦宣言,放棄包括臺灣在內的所有殖民地,但並未說明其歸屬問題。在1972年的《中日聯合聲明》裏面,對於中國主張的「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日本表示「充分理解並且尊重」。這是對中國釋出善意的政治表現,但不等同於在法律上承認或同意中國的主張。儘管如此,中國方面卻意圖將言論導向「日本承認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相信有些人也因此被搞混了。

另外,歐洲各國與中國之間,很多國家是採用「take note(留意)」一詞,這也是「知道」、「了解」的意思,並沒有談及自己對此事的任何想法。歐洲在地理上距離較遠,中國不會嚴格要求表態。相反地,日本與美國的對臺關係就顯得舉足輕重了,因此非常慎重地進行交涉。當時,美國之所以採納「acknowledge」的說法,其背景在於,美中因為對蘇問題而逐步接近,臺灣的蔣介石政權本身也強調自己有統治整個中國的權利,而且當時也在「都是中國人」的前提下統治著臺灣住民。

總之,不管是日本、美國和歐洲,總體來看並不承認中國所謂的「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的「一中原則」,與中國所宣稱的有所出入。「一個中國」就是這樣一個非常模糊不清的概念。

變化中的國際環境,不變的中國「原則」

野嶋 如您所言,如果是蔣介石、蔣經國的威權統治時期,臺灣確實仍處在「一個中國」的框架之中,但是自李登輝前總統推行民主化以後的臺灣,中國意識逐年減弱,1970年代建立的「一個中國」框架與今日臺灣社會的現實,已經產生很大的距離了。

池田 前幾天,《華爾街日報》有篇報道,1970年代季辛吉訪中之際,曾經作為外交官同行的洛德(Winston Lord,前駐中大使)指出:「(關於一個中國)當時的表現方式是冷戰時代的政治論述,如果是現代的話,應該會用不一樣的論述去表現中國與臺灣的關係吧」。我也完全認同這個說法。

在今日的臺灣,如果問卷調查問到:「認為自己是中國人,還是臺灣人?」,壓倒性的多數人應該是回答「臺灣人」吧。

在臺灣,不只是臺灣人身分認同意識日漸高漲,而且國際環境也有巨大的轉變。1970年代,美中的共同敵人是蘇聯,美國對中國的「原則」表現出曖昧不明的態度,因此並未被(中國)大做文章,日本的情況也是一樣。但冷戰已經結束,中國處處展現出的霸權姿態也愈加明顯。

就日本而言,1980年代中國處於改革開放的時期,鄧小平捲土重來,日本也支持中國的經濟發展,認為這對中國與日本都有利,對「開放的中國」寄予了高度期待。但是,中國開始進行反日教育,1996年的臺灣總統大選時向臺灣近海發射飛彈,1998年江澤民訪日出席宮中晩宴時,在天皇面前刻意強調歷史問題,呼籲日本人不要忘記歷史,此舉讓許多日本人震驚不已。原先以為中國走向日本所期待的「開放中國」,雙方歧見正在軟著陸 (soft landing),現在卻發現事實不然,中國日益傾向對外擴張主義,於是日本對中國的信任也開始產生動搖。

因此,沿用1970年代的政治論述並不符合目前的現況,只是,如果要改變,勢必引起與中國之間的巨大爭議。因此,只能夠繼續在同床異夢的狀態下相安無事,這就是現在的實際狀況。

況且,中國今後也會依然故我,堅持自己的說法吧。只是我們必須要留意的是,中國在談判交涉上慣用「我現在所說的,與大家的認知是一致的」這種論調,是中國特有的話術,將對方拉到自己的地盤上再採取下一步的行動。可是,「一個中國」基本上是建立在各自不同盤算之上的概念,也就是所謂的「同床異夢」。因此必要時,我們也必須明確表明自己的態度,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由「交流協会」更名「日本臺湾交流協会」

野嶋 池田先生曾經擔任日本對臺外交機構「交流協會」的代表,今年更名為「日本臺灣交流協會」。廣義地說,或許這個問題也可以說是屬於「一個中國」問題的一部分。

池田 我擔任代表赴臺灣任職是從2005年到2008年為止,期間一直主張交流協會的名稱應該變更以符合現況。例如從臺北的機場搭計程車,跟司機說「我要到交流協會」,但誰也不知道在哪裏。雖然正式名稱是交流協會,但常常要再加上「日本」,或是自我介紹是「日本交流協會駐臺北代表」。由於是交流協會臺北事務所,所以最高主管的正式名稱應該是所長,可是在臺灣外交圈,「所長」一詞的位階稍顯薄弱。詢問過韓國或新加坡在臺外交人員之後,發現大家都使用代表(representative)的稱呼,於是我也開始以「代表」自稱,而這個「代表」的頭銜也是向東京方面爭取數月之久才獲得同意的。

1972年日中建交談判的時候,日本提議使用「日華交流協會」,可是遭到中國的反對,表明不希望冠上「日華」。於是,又有人提議用「日臺交流協會」,然而,這次又是當時臺灣的蔣介石政權無法接受這個名稱了,因為他們要堅持「中華民國」的立場。最後就是前面什麼都不加,直接用「交流協會」了。雖然繞了那麼一大圈,但是這次能夠更改名稱,真是太好了。

採訪攝影:nippon.com編輯部 高橋郁文

標題圖片:「日本臺灣交流協會」臺北事務所舉辦的揭牌典禮,2017年1月3日,臺北市内(時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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