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之後,你們好嗎?——往福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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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日本大地震後遭海嘯吞噬的仙臺機場
2018年3月10日。飛機降落在仙臺機場跑道時,大概是接近7年前3月11日那個午後,東日本地震發生的時間「14:46」。當時警報顯示,再過1個小時,海嘯會抵達這個機場。
機艙窗戶看出去的仙臺天空,少許陰霾,但未如氣象報告預期的降雨,畢竟機率也不到10%。
可能是國際班機起降不是那麼頻繁的關係,與過去經常進出的成田、羽田、關西機場相較,仙臺海關人員的表情顯得比較柔軟,一邊檢查我的手提行李,一邊還問我行程,打算去什麼地方?行李箱會不會太小?
走到國內線抵達口附近的「陸奧觀光資訊」(みちのく観光案内)櫃臺,將出發前在網路預約的JR東北 PASS申請單交給工作人員,那個時間點,櫃臺只有我一個遊客,跟成田、羽田、關西機場的大排長龍比較起來,這裡跟剛剛經過的海關審查一樣,沒有緊迫逼人的讀秒計時,可以慢慢來,日文稱這種感覺叫做「余裕」。
不遠處的機場大廳柱子標示著海嘯抵達當時的水位高度「3.02m」。
地震發生之後,包括旅客,機場周邊居民,以及機場相關從業人員,約1600人,集中在航廈3樓避難。地震發生後的1個小時又10分鐘之後,海嘯抵達,停放在路面的汽車被沖走,航廈1樓被漂流的瓦礫淹沒,包括海上保安廳與民間直昇機在內,共67架小型飛機受到損害。直到隔天才有救援抵達,陸續撤出避難者。地震發生的第5天,部分跑道清理完成,恢復起降,從沖繩嘉手納基地起飛的美國空軍運輸機抵達。4月上旬,仙臺機場成為美國空軍、海軍和日本自衛隊聯合組成的日美合同救援活動「トモダチ作戦」(トモダチ:朋友)的據點,美軍將200萬噸食物飲水與毛毯經此地轉送災區,機場候機室成為美軍克難就寢的地方。
站在機場大廳豎立的大型看板前方,我看著那些文字敘述與影像紀錄,久久無法言語。比對海嘯抵達當時的照片方位,移動到大片玻璃窗前,想起剛才短暫交談的海關人員與觀光資訊所的櫃臺員工,會不會在7年前,也經歷那場航廈3樓的避難和之後的災後復原,那真是心力交瘁的一場夢魘啊,即使當年我只是在臺灣看著NHK新聞播出仙臺機場遭海嘯吞噬的畫面,都覺得心頭無比沈重。
讀者掛念仙臺的知名小說家伊坂幸太郎的平安
搭乘空港鐵道抵達仙臺車站,想起311地震之後的2013年,在臺灣擁有不少讀者的小說家「伊坂幸太郎」首次訪臺,對於很少公開活動的伊坂先生來說,一口氣來到臺灣舉辦3場簽書會實屬罕見,他還特別刻了感謝臺灣的印章。我跟他在故鄉臺南有一場對談,對談之前在臺南公會堂「十八卯茶屋」用餐時,臺灣「獨步」出版社編輯提起一段往事,地震發生之後,出版社網站突然湧入讀者探詢居住仙臺的伊坂先生平安與否的訊息,還好伊坂先生很快就回報平安,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那時,我一邊用餐一邊用手機關心東北樂天金鷹的比數,伊坂老師說他對於足球的興趣高於棒球,但他卻寫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某王者》(A King),是我非常鍾愛的一本關於棒球的小說。那年樂天奪下日本第一,封王戰完全燃燒手臂的田中將大,以及被球員高高拋起的星野監督,把冠軍獻給了東北災區,正如此行在機場看見巨幅的「羽生結弦」親筆書寫文字幫東北地區打氣的溫暖。
初次來到仙臺車站,想起當時伊坂先生說他會在車站旁邊的星巴克寫小說,原本想要繞過去碰碰運氣,卻因為新幹線列車時間過於緊迫而作罷。搭上新幹線,一路往南,車窗望出去的風景,接近鐵灰色的群山還沒有出現初春的綠意,尚在冬眠仍未甦醒的低溫寒天裡,我即將前往福島。
彷彿熟悉卻完全生疏的福島
知道我將前往福島旅行的朋友,大致出現兩種反應,一是叮嚀我小心飲食,要戴口罩,要喝瓶裝水,另一種反應則表示他們已經去過福島或未來有計畫前往福島,之中甚至有人去了非常靠近福島電廠管制區的小城鎮,跟新認識的當地朋友在小酒館喝了一夜的地酒。
福島在臺灣以一種微妙的型態存在著,既遠又近,彷彿很熟悉卻完全生疏。掛念那裡直到現今都未能解決的輻射問題,害怕成為下一個福島,反核旗幟寫著那樣的標語,在臺灣大街小巷的店內張開淺藍色的宣言。可是像我這樣在七年之間對於福島這個地方一無所知的人,除了對於「Level 7」核電事故的懼怕,除了對於管制區回不了家的那種憂傷感覺同理卻無力之外,好像什麼忙也幫不上。
描寫福島核電廠事故後的相關電影
2014年,我在臺北華山光點電影院,觀賞了「久保田直」導演的電影作品「家路」。劇情描述因為住所被劃為管制區的一家人,母親與長子長媳住在避難組合屋,逐漸失智的母親,一直找不到工作的長子,只能去賣春貼補家用的媳婦,還有離家20年之後突然回來的小兒子。小兒子執意回去管制區內的家,在那裡栽種,生活,煮飯,過日子。拍攝團隊實地進入管制區,那些赫然被按下時間開關而歇止的住民生活感,被剝奪的不只是家族與生活的記憶,應該還有活下去的力氣跟勇氣吧!而電影情節提到的在地居民偶有的衝突,「當時不是歡天喜地迎來核電廠,以為小市町從此就繁榮了嗎?」那過程實際反轉套進臺灣這幾年也同樣面臨核四是否商轉的爭議,福島就變成反核擁核諸多情緒投射的黑洞。
出發之前,才看了出身福島郡山的「廣木隆一」原著小說改編的電影「彼女の人生は間違いじゃない」,臺灣翻譯的片名走往另一個毫不相關的方向,不相關到我甚至想不起來。片中的女主角在地震海嘯失去母親,與父親住在組合屋,平日在區役所上班,假日藉口去東京上英文課,其實是搭高速巴士到東京賣春。她看著車窗外如一群巨人列隊聳立在路邊的電塔,「這裡生產的電力送往東京,完全以東京為中心…」在新幹線前往福島的途中,我不斷想起電影那個畫面。
福島一號核電廠隸屬東京電力,而福島所在的東北六縣加上中部的新潟縣,屬於東北電力的營業範圍。以《鴨川荷爾摩》《鹿男》《豐臣公主》為讀者喜愛的小說家「萬城目學」,在其雜文作品《萬字固定》(ザ.万字固め)寫過一篇關於2011年夏天參加東京電力股東大會的報告。他在地震發生前一年的12月,以每股1964日圓的成本買了5千股東京電力的股票,在地震發生後的第一個股市營業日,掛單拋售的東京電力股票高達55億股,等到3月底終於把股票賣出去時,股價已經跌破500日圓。他跟朋友提到這件事情,朋友特地寫了這樣的電子郵件表達謝意:「震災後,我第一次開懷大笑,謝謝你。」
2012年1月,在一項名為「世界最惡企業賞」(Public Eye Award)票選活動中,東京電力排名第二,也就是在投票的NGO組織眼裡,東京電力在「無社會責任企業」的評比中,僅次於巴西礦業集團「淡水河谷」(Vale),同時入選的還有韓國三星集團。
參加完股東大會的萬城目先生說,「今後,東京電力必須跟龐然大物的對手纏鬥幾十年,那個對手是他們親手培育起來的怪物,名為核電。」這結論其實也可以反應在臺灣長年的擁核反核的意見糾結,過去電力使用者深信的核電神話,而今卻也是福島人的夢魘。
宛如戰爭的福島事故,真相及責任仍曖昧未明
擅長以中文書寫的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在2013年於臺灣出版了《東京故事311》,其中一篇〈福島與戰爭〉,寫到地震海嘯與核電事故發生後的8個月,福島電廠到底發生了什麼,媒體依然未能追究清楚。不僅東京電力公司,還包括政府相關部門,顯然有不少人首先想到的都是如何明哲保身,「他們害怕自己過去的所為或所不為直接或間接引發了事故,因而日後要被追究責任。為了盡量逃避責任,那些政客、官僚和研究者盡可能控制了重要資訊的擴散。」
那麼,日本人生氣嗎?「大家都很理解那些懦弱的官員之心理運作。大家覺得,如果自己在他們的位置,也許會做一樣的事情。」因此那8個月的社會風氣,讓日本人感覺似乎回到了戰爭年代,不僅要跟輻射物質打仗,而且要聽著「大本營發表」過日子。「而地震發生後1年半,媒體已經很少報導福島核電廠事故了,並不是因為安全問題解決了,也不是因為原來住在警戒區的居民恢復日常了,而是凡人不可能一直提心吊膽過日子,心理機制不難理解,但媒體跟著凡人一起迴避現實,似乎有點不盡職責之嫌。」
2018年3月10日傍晚,夕陽將月臺染上一層薄薄的金黃色,新幹線列車停在福島車站月臺,下車之後,約莫攝氏8度前後的乾冷。站在福島車站月臺,內心想著再過一天,就是地震7週年了,福島的一切都好嗎?
標題圖片:仙臺國際機場(攝影:米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