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日本之國際品牌的動漫

宮崎駿的自然觀——其亞洲主義式的命脈

文化

宮崎駿是日本卡通行業的領軍人物。觀察他的作品群,無論是表現美麗的花草樹木,還是輻射物質,有時甚至混雜了暴力,但根底深處流淌的都是不斷變化的亞洲式的、多層次的自然觀。

宮崎卡通中的非「日本式」自然觀

宮崎駿是代表了「日本特色」「日本人特質」的卡通作家——恐怕不少日本人都是這樣認為的。然而,只要我們想一想就會發現,宮崎卡通中幾乎沒有刻畫過「美麗日本」的風景,最多也就是《龍貓》中令人懷念的田園風光。你或許這會對此感到意外。

那麼,宮崎駿的自然觀到底是怎樣的呢?

比如,宮崎駿一直表示,儘管他感到迪士尼(Walt Disney)的卡通很有魅力(他極其欣賞短篇《老磨坊(The Old Mill)》和長篇《白雪公主(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但對迪士尼世界中描繪的那種「人造味」十足的自然及其「虛假不自然」始終抱有抵觸感。同時,他還認為戰後日本的卡通陷入了「過分表現主義」和「動機喪失」狀態,「這兩個因素正腐蝕著日本的通俗卡通」(摘自德間書店《出發點》中的「關於日本的卡通」)。

也就是說,宮崎駿一直在摸索一種既有別於迪士尼式卡通,又不同於日本式卡通的獨具特色的卡通形式(當然,如果考慮到之後吉卜力工作室與迪士尼、皮克斯動畫工作室(Pixar Animation Studios)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情況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宮崎駿稱,吉卜力工作室的最大特點在於對自然的描寫方式。在這裏,自然不是從屬於人類和卡通角色的。「因為我認為並非只有人類之間的關係才有意思,整個世界,即風景本身、氣候、時間、光線、植物、水、風等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所以一直努力試圖盡可能地將它們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摘自岩波書店的《折返點》中「外國記者向宮崎駿導演提出的有關《魔法公主》的四十四個問題」)。

那麼具體地說,宮崎卡通中描繪的自然是怎樣的呢?由於宮崎卡通中的自然是多層次構成的,所以無法清楚明了而簡潔地理解它。以下筆者嘗試將其劃分為三個層次來考慮。

(1)純淨的自然

宮崎常說,在許多日本人心中至今依然留存著宗教心。在人類無法涉足的密林深處,存在著神聖之地、純淨之地。那裏豐富的泉水源源噴湧,保持著一片靜謐。人們希望自己死後能回到這樣的純淨之地。不需要聖人的指引,也不存在天堂和極樂。只是所有人都平等,死後去往相同的地方。

與擁有體系化教義和組織的宗教相比,日本人這種樸素的信仰完全稱不上是宗教,它是一種質樸的信仰。清掃庭院、浸泡溫泉清潔身體等,這些行為對日本人來說就等同於宗教行為和禮儀,莫如說這些日常的行為才是最為單純而可靠的信仰形式。

實際上,宮崎卡通中隨處可見這種純淨的自然景象。布滿藍色美麗結晶的地下洞窟(《風之谷》),沉入清澈水底的古代城市(《天空之城》)、森林中美麗平和的樹木(《龍貓》)、閃爍著神聖光輝的野豬神池塘(《魔法公主》)、男女主角的相遇之地——靜謐的森林深處的池塘(《風起》)等等。無論經濟多麼繁榮,科學文明多麼發達,這些純淨的大自然形象,仍舊悄然留存在日本人的靈魂深處,支撐著人們「正常的心靈」。

(2)畏懼的自然

另一方面,宮崎卡通的世界中還同時刻畫了自然的恐怖。比如,巨大王蟲群席捲大地的災難(《風之谷》)、將海邊小鎮葬入古老海底的巨大風暴和海浪(《崖上的波妞》)、被突如其來的颱風和洪水淹沒的世界(《熊貓小熊貓之大雨馬戲團》)、一次又一次襲來、令人恐懼的地震和海嘯(《未來少年柯南》)、發狂的大太法師(日本神話中的巨人——譯註)變成黑色黏塊不加區別地吞噬人類、森林和怪物的場面(《魔法公主》)……。

這就是應該畏懼的自然。如此恐怖的自然,或許接近於舊約聖經的《約伯記》中不盡情理的上帝。也有一種說法認為,火山島國日本所固有的神明是火山之神和火神(《出雲國風土記》中的大己貴神、記紀神話中的素盞嗚尊和大國主)。大自然原本就非人類可以擁有或掌控的。它沒有任何用意、理由或目的,就會奪走我們的財產、農地、家人和戀人的生命。「保護環境」、「愛護自然」等口號,不過是人類自以為是的傲慢而已。

(3)相互混雜且不斷變化的自然

但不僅僅如此。宮崎卡通中還描繪了各種不同性質的東西混雜在一起不斷發生變化這樣一種大自然的存在方式。比如,大家可以回想一下《風之谷》開頭部分對腐海的描寫。在那裏,除了人類以外,各種生物、蟲子和植物彼此敵對,卻又共存於世,創造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生態系統。在普通人的眼中,腐海的自然絕非美麗而平和。但娜烏西卡卻說它「很美」。自然中不僅僅只有花草樹木才是美麗的,鐵、陶瓷和輻射物質混雜、不斷變化的自然——這其中蘊藏著腐海特有的高層次的美和高尚。

《天空之城》裏的拉普達城也是如此,人類滅亡後長達700年的時間裏,機器人、動物、植物和礦物之間產生了不可思議的交流。它們在一起生活,一起經歷不斷的變化,在拉普達城中形成了「難以想像的複雜的生態系統」。

《龍貓》也描寫了人類、森林和妖怪之間不可思議的交流。龍貓生活在以千年為單位的時間長河中(比人和動物更接近於大楠木),以它那悠然的時間感覺來衡量,無論是Mei和Satsuki,還是江戶時代的孩子們,可能看起來都是同樣的一個人。

宮崎駿導演出席卡通片《神隱少女》殺青發布會(中)。該片曾獲2003年奧斯卡最佳長篇卡通獎(圖片提供:時事通信社)

還有,《魔法公主》中雖以屋久島壯美的自然為題材,但山獸神的森林卻在某些地方又好似主題樂園;《神隱少女》呈現的,是泡沫經濟破滅後地方上走向衰敗的主題樂園和八百萬眾神的世界毗連接壤的景象;《霍爾的移動城堡》中的城堡,像是廢銅爛鐵堆積而成。可以認為,這些也都是混和了各種要素並不斷發生變化的自然本身。

多層次的神奇的自然,引發出對於生的根本性思考

可以認為,宮崎卡通一直在描寫這種多層次的奇異奧秘的自然,而這正成為一個重要的魅力因素。

比如2011年,日本國內發生了東日本大地震和東京電力福島第一核電廠事故,宮崎駿的自然觀似乎又一次與這個國家的現實清晰地重合在一起。事際上,地震、海嘯和放射性物質帶來的污染反覆出現在宮崎的卡通中。但重要的是,《龍貓》中祥和安寧的自然與《風之谷》中目不忍睹的腐海景象是相通連貫的。在這個地球上,人類的戰爭、以至核能,或許也是不足為奇的自然的一部分。

面對宮崎作品時,我們不禁會回歸到自然(生命)的根源,在深層次上重新思考人類生存的意義。自然帶給我們安樂,同時它又是恐怖的。而且,各種要素混雜其中,自然在無限地不斷變化。那麼,我們能否重新激發對於這種多層次的大自然的信仰呢?森林、蟲子、人類、怪物、機器人和眾神能否生生不息,不斷存在下去呢?

宮崎駿與亞洲主義的命脈

不僅限於日本列島,宮崎還一直試圖從遼闊的亞洲大陸這樣的交錯通達的空間,來來描繪這種多層次的自然。

本來,宮崎在年輕時就受到過栽培植物學家中尾佐助(1916~1993年)和民族學家佐佐木高明(1929~2013年)所提倡的「照葉樹林文化」學說的巨大影響。照葉樹林文化學說認為,從照葉樹林廣布的日本西南部到臺灣、中國華南、不丹、喜馬拉雅一帶地區,曾有過農耕及其他相同或類似的文化,特別是以中國雲南省為中心的「東亞半月弧」,被認為是照葉樹林文化的起源之地。這個「東亞半月弧」向外傳播了農耕、年糕、發酵豆豉、刀耕火種、茶葉、絲綢、漆等文化要素,對西日本地區的繩文文化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比如,用水中浸泡的方法去除葛、蕨菜和橡子的苦澀味以及味噌、納豆、熟壽司(*1)等發酵食品,一直被認為是日本傳統的飲食文化。但它們不僅局限於日本列島之內,而是具亞洲文化圈豐富內涵的延伸擴展——這一點會得到人們的重新認識和反思。

據說正是在接觸到這種自然觀以後,宮崎才開始堅信可以通過卡通技術充分展現日本特色的自然。

比如宮崎這樣說過:世界上喜歡鬆軟米飯的民族不多,大概只有日本、中國雲南省和尼泊爾。作為這樣一種民族的日本百姓,恐怕「早在日本國成立以前、日本民族形成以前,在更古老的時代就已經是這個文化圈的人了」(《吉卜力的教科書龍貓》(文春吉卜力文庫)/「龍貓不是因懷舊而創作的作品」)。

上述思想不同於作為日本人民族象徵的「大米」崇拜,即所謂的稻作意識形態。因為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文化圈,不單純局限於表面上的信息和知識,而是更深層次的東西,飲食與祈禱已被融於一體,並深深地植根在人們的生活之中。

因此,當知道云南現在仍有類似糯米小豆飯的食物、不丹人的面孔酷似日本人這些情況後,宮崎體會到了一種神清氣爽的解脫感。他從僅僅通行於日本列島之內的、狹隘的文化和歷史思維中解放出來,猶如沐浴了一股清爽之風。他切身感受到活在日本這樣一個國家裏的自己,直接融入了更加宏大的潮流——跨越國界和民族的、席捲整個世界的宏壯潮流之中。

米飯的「鬆軟」和年糕、納豆的「黏性」——腐海式自然的主題

如果觀察得更細緻一些就會發現,相較於大米,宮崎更喜歡年糕和納豆那樣「黏糊糊的東西」。比如對於大米,據說他也是被其「鬆軟」的一面所吸引。重要的是,這與《風之谷》中腐海式自然景觀也有重疊之處。

兒童文學研究家村瀨學說,宮崎卡通的獨創性在於其將卡通的世界與菌類和微生物的世界直接重合在了一起(《走向宮崎駿的「內涵」》平凡社)。仔細想想,宮崎筆下的腐海並非單純的死亡與毒素的世界。蟲子、樹木和菌類生氣勃勃地存活於腐海之中,而且還在不斷進化。本來,腐爛在人類看來意味的是生物逐漸衰老死亡的過程,但從微生物和細菌的層面來看,卻意味著逐漸具備旺盛的活力,變得更有生機。腐海式自然帶有這樣的雙重意義。

換言之,大米、年糕和納豆等食物發酵成「黏糊糊的東西」,與其他生命混雜,共同不斷變化,即腐海式的發酵變化,宮崎卡通在這個過程之中發現了亞洲式的原理。當然,宮崎駿本人並未自稱亞洲主義者。

但是,宮崎堅定了一個信念,那就是當自己把身分認同的根據擴展到亞洲這樣一個廣度,亦即交錯通達的空間之時候,就可以通過卡通生動地描繪日本特有的自然景象(實際上,宮崎經常使用「東亞」這個詞)。《龍貓》中的田園風光雖然看似日本特有的自然,但實際上他是在日本式自然與亞洲式自然之間跨區域的內在聯繫中來把握這種自然的。這一點可以認為意義重大。

本來,傳統的亞洲主義者是在全球性的緊張關係下,在抵抗西歐文明對亞洲文明的侵略和統治的運動中,逐漸意識到具有夥伴性質的亞洲精神的。與此同時這也意味著面向外部國際社會打破內向的民族主義自閉性。比如近代日本美術的核心人物岡倉天心曾宣稱「亞洲是一體的」,而這是一種為了超越近代西方價值觀,試圖樹立亞洲式的寬容與和平理念的舉動。最重要的是,這是在美學(宗教)原理的基礎上來構想和平的。

(*1) ^ 以鹽、米飯醃漬魚肉,通過乳酸菌作用發酵後做成,可長期保存,但具有濃烈氣味——譯註。

宮崎駿描繪的「王道」,亞洲主義式的卡通之美

比如漫畫版《風之谷》描繪的「霸道與王道」(*2)這種政治理念的對立,在傳統意義上是亞洲主義者一直採用的世界史式的理念。那麼,王道之卡通之美是怎樣的呢?宮崎在創作《風之谷》連載的過程中,不可能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當然,這並不是說只要打倒苛政和統治者,就能夠自然而然地實現寬容與和平,不存在如此簡單輕鬆的事情。比如政治學家中島岳志對日本的亞洲主義者陷入的困局(Aporia)是這樣定型的——本應是對受到西歐帝國主義蹂躪的亞洲各國人民的生活感到悲哀、祈求亞洲的解放,但這些人為何最終卻插手並參與到了針對亞洲各國的蹂躪和侵略呢?(《亞洲主義》潮出版社)。

實際上,宮崎卡通的世界也是這樣,比如像《風之谷》和《魔法公主》等作品那樣,和平與共存就是從歷史性的暴力的反覆之中(從憎恨與戰爭的泥沼之中)艱難萌芽的。

這是超越植根於各地特殊性的文化與文明、不斷滲透的具有普遍性的亞洲的原理。它意味著,超越侵略、統治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危險性,相互混雜,不斷進行異種交配,和平地走向成熟[參照(3)混雜且不斷變化的自然]。而且,這意味著有時還要和那些企圖蹂躪或屠殺自己的人、破壞或奪走比自己生命更寶貴之物的人混雜在一併不斷變化。宮崎在亞洲式自然中發現了這種潛在力量源泉。

也就是說,宮崎卡通的想像力恐怕既不是單純的民族主義(日本型御宅卡通),也有別於採用單一價值標準來定義整個世界的全球化(迪士尼化)。他抵制這兩種思想,開闢了一條獨特的道路。可以說,他的思想是植根於另類全球化(alter-globalization)的亞洲式自然之中的。恐怕正是因為宮崎卡通通過高超的卡通技術,表現出了這種多層次的豐富的自然觀,才能不斷帶給全世界觀眾新鮮的驚喜和魅力。

從一國主義到亞洲主義——肩負未來卡通創作的新一代

推出《風起》之後,宮崎駿已宣布不再製作長篇卡通。而且,據說《輝耀姬物語》事實上也是高畑勳的收山之作,並且鈴木敏夫也將製作人的重擔交給了後任。吉卜力工作室做出了暫時解散卡通製作部門的決定。一路引領戰後日本卡通行業發展至今的吉卜力迎來了重大轉折點。

鈴木敏夫表示,戰後日本走向經濟高速發展的環境,使宮崎駿和高畑勳的卡通有可能得以持續發展;而今後,日本的卡通很有可能將更多地通過國際合作的形式,在泰國、馬來西亞、臺灣和越南等生產據點進行製作。這是因為亞洲各國的卡通生產單位的技術力量都已經實現了飛躍式的提高(「吉卜力與製作的命運日美卡通戰爭在亞洲開始」,文藝春秋/BLOGOS)。鈴木認為,將之消極地理解為「日本卡通業將出現空洞化」是錯誤的。莫如說,整個亞洲各司其事,共同創作一件作品——這樣的時代已經到來。

本來,宮崎駿卡通所描繪的自然與生命,就不是自我封閉於一國主義之「日本式自然美感」中的,它們的特點,是多樣化的不同性質的物體與生命相互混雜,逐漸成熟並不斷變化。而且,這也與宮崎年輕時發現的亞洲式自然的原理有著密切關係。

那麼,莫如說我們得到了一個得天獨厚的機會,可用更廣闊的視野,容納和重新發現亞洲(作為其中一員的日本)的文化和卡通。通過亞洲技術人員全新的國際分工,或許將催生出前所未有的嶄新的卡通。這種新型亞洲主義式的作品,想必將會促使我們擺脫狹隘閉塞的世界觀和自然觀,變得更加成熟、更加開放。

標題圖片(右):2013年9月,宮崎駿導演在記者會上宣布不再製作長篇卡通(圖片提供:時事通信社)

(*2) ^ 「霸道」,是以武力和謀略實現統治,「王道」,是以義和理實現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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