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Half」及「日本人」的思考(下):從日常生活的證言能看出什麼?

社會

擁有各種血統的人群由於外貌與眾不同,在職場中或在就職時易遭遇歧視,在日常生活中也常常感到格格不入。本文通過採訪,對「Half」們的現狀進行探討。

身為「混血」「Half」的母親

1950年,帶走無數生命的沖繩戰役結束5年後,我的母親,金城綠出生了。她是外祖母和駐留在那霸空軍基地的美國士兵克拉倫斯·勞倫斯的女兒。

外祖母為美軍做餐廳服務員的時候遇上了在餐廳廚師的外祖父。據說得知外祖母懷孕後不久,外祖父就隨即退役了,還沒來得及看到孩子出生就回國了。

兩人還曾書信來往過一段時間,但後來都各自結了婚,書信聯絡也隨之中斷。我母親一度想再次跟自己的親生父親取得聯絡,卻發現他早已搬家。最終還是通過美國空軍才打聽到了地址,當時外祖父都年近半百了。此後,父女一直通過書信保持交流。

外祖父寄給母親的信
外祖父寄給母親的信

外祖父特別希望母親能去美國,還說資金問題他想辦法,問母親是否願意赴美。但後來外祖父的妻子悄悄寄來了一封信,還在信裡要求不要跟外祖父提起。她在信裡訴苦道:「丈夫想辭去工作,把退休金都寄給你。而且為了讓你能來美國,他甚至打算去賭博。如果他辭職的話,我們的生活就會陷入困難。還希望你能考慮一下這邊的情況。」

母親說那封信讓她漸漸斷了去美國的念頭。而外祖父到最後也沒有見上母親一面。我問母親是怎麼想的,母親沉默了片刻,眼裡漸漸泛起淚光,喃喃低語道:「要是能見一面就好了…」

如今歧視依然存在

我之所以選擇「Half」作為研究題目,很大原因就是因為我擁有一位一直被稱為「混血」「Half」「亞美混血兒」的母親。戰後出現了很多和我母親遭遇相似的人,媒體也將之作為「混血兒問題」進行報導,引起了世人的關注。

1962年5月9日的《沖繩時報》報導了「混血兒問題」
1962年5月9日的《沖繩時報》報導了「混血兒問題」

「學校裡有好幾個跟我相同境遇的同學,不過大家對我們的態度都各自不同。我自己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身分而感到羞愧,而且因為美國和基地的關係,別人也從沒有當面說過我的壞話。」母親說道。然而母親的青春時代還是遭遇過很露骨的歧視和偏見。例如有一次她進了一家精品店,櫃姐一看到我母親,就趕緊把放珠寶和首飾的展示櫃關上。有時能感覺到別人對自己的嫌棄,母親說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意識到「啊,原來我是這樣一種存在啊」。甚至她都到了六十多歲,還總有初次見面的人對她說「您日語說得真好」「您來日本多久了呢」之類的話。

年輕時代的母親。由於外表與眾不同,總會遇到歧視性目光
年輕時代的母親。由於外表與眾不同,總會遇到歧視性目光

近些年,在媒體之類的口中,「Half」也成了令人羨慕的對象。可我在採訪各種族裔人群時,發現我母親經歷過的歧視性目光和不理解的言語,從戰後到現在其實一直都沒改變過。

這裡介紹一些我採訪過的「Half」們的經歷(以下被採訪對象均為假名)

長田隆史(父親是美國人,五十多歲,電氣安裝行業): 工作中經常被人問是不是外國人。因為安裝空調或電路施工,所有作業都是在客戶那裡進行的。每次我自我介紹「我是XX電氣的」,然後一進屋就會把別人嚇一跳。問我「你是Half?」的還算不錯。還有人問我是哪國人。我說我是「Half」之後,對方就會說「難怪日語講這麼好」。有時也會遇到不喜歡外國人的客人,就會抱怨說:「怎麼會派了位外國人來」。這時候就算跟他們解釋我是日本人也沒太大效用。

尼爾森·路易士亨(父親是迦納人,二十多歲,連鎖壽司店):每次巡查各店的經理來到我們店都會問我:「尼爾森你會英語嗎?」每天至少會有一位客人會問我:「你是哪裡來的呀?」然後就會聽到他們說:「你日語真好啊」「來日本多久了」。很少有人會問我是不是「Half」。果然大家第一感都覺得我是「外國人」。可能我的臉長得不像日本人吧。

就業領域還有一種比較嚴重的情況,就是對「Half」的用工歧視。

米勒·伊桑·關(父親美國人,二十多歲):公司通知「幾點幾分帶簡歷來」,於是我就去了。結果對方看到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跟我們想招的對象不太一樣啊」,因為我之前說了我姓「關」…然後對方就打發我說:「知道了,你可以走了。後面還有很多人等著面試呢。」感覺到面試會場的空氣變得冰冷。我只能回說「知道了」,然後走出房間去。但還沒出去就發現鞋帶鬆了,於是就在門口蹲下綁起了鞋帶。然後,面試的人可能都以為我出去了吧,就聽到了他們在議論我。「剛才那個,是老外吧。」「哎呀,這個(聘用)有點困難吧。」我只能尷尬地放輕手腳,悄悄地打開門……

田中湯瑪斯(母親是迦納人,三十多歲):一去面試,就會聽到人問:「啊,你就是田中?」見對方滿臉驚訝,我只能解釋:「不好意思,我是在日本長大的Half,長得可能更偏黑人一些。沒關係吧?」然後對方來一句:「請稍等一下。」就去請示上級意見了。大概兩分鐘後回來,給的回復是「無法錄用」。應聘保安到處都碰壁。面試官跟我說:「我們沒辦法雇用黑人當保安。很不好意思,但確實沒辦法。因為客戶可能會不能理解為什麼我們公司要雇用黑人保安。」面試的人顯然覺得找黑人保安會有損公司形象。

日常生活中遭遇的語言和視線

不僅是學校和職場這類特定的場所,「Half」們在路上走的時候,在電車、公車上,在買東西的時候,在各種各樣的日常生活場景都會成為偏見的對象。

田中湯瑪斯(同上):大概7歲的時候,我正在路上走著,就遇到騎自行車的小學生忽然停在我面前,然後大呼:「哇~是老外!」練完足球,走在回家的路上差點被一輛車撞上,我心想說「好險沒事」,不料開車的人居然搖下車窗對我吼道:「喂,老外,滾回你老家去。」

鈴木漢娜(父親是美國人,二十多歲):一個人坐電車的時候,偶爾能聽到周圍「那個人是Half吧?」「老外吧?」之類的竊竊私語。我心裡只想吐槽:「我聽得懂日語好不好。」還有泡溫泉的時候也是,那些人好像都覺得我不懂日語,就當著我的面對我議論紛紛。

哈莉絲·阿美利亞·紗智(父親是美國人,二十多歲):在路上走的時候,會有人從車裡跟我打招呼「Hello, hello」,或是主動過來跟我說話。電車裡也是被人盯著看。我和我妹妹都很煩這個…以前我們姊妹倆特別不愛跟爸爸一起出門。因為只要跟他一起出門,肯定會受到「注目禮」。但是爸爸總喜歡黏在我們倆身邊,小時候就很煩他在後面跟著(笑)。後來,慢慢地就差不多習慣了吧…

各種生活不易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Half」被誤解,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尤其是「亨」和「隆史」所在的服務業,Half總是被當作外國人,甚至僅僅因為與眾不同的外表就會引發投訴。

在其他案例裡,還有人經歷過「種族騷擾」,在開展業務時,一舉一動都被人指指點點「好像外國人」「很日本人啊」之類的。即便大家都沒有惡意,但日復一日,就會給當事人造成很大的精神負擔。最近社會開始呼籲講究工作生活平衡,呼籲「勞動方式改革」,越來越多的企業也開始制定性騷擾和「SOGI騷擾(性向騷擾)」的相關規定。卻很少有企業考慮到了員工族裔的多樣性。如今的企業,不僅外籍員工,各種族裔的員工隊伍都在不斷壯大,在公司規定中加入種族騷擾相關條款也成了當務之急。

在找工作時,除了上文列舉的「伊桑」「湯瑪斯」遭遇的歧視,也有人在面試時有意識地表明自己的外國血統而被錄用。但是,人們對外表的強烈偏見,大多情況是讓混血兒享受不到平等的就業機會,這是不爭的事實。

而東亞血統的混血兒大多長得跟「日本人」差不多,但他們當中也有人十分猶豫,既想坦承自己的混血兒身份,又害怕遭遇就職歧視。

日常生活中,與眾不同的長相給他們的生活帶來諸多不便。被陌生人當作不懂日語的外國人,在生活圈子裡遭到語言暴力,或總是遭遇各種窺視。這種經歷並不少見。

人們對「Half」的戰後歷史、各種自我認知以及社會狀況都認識得不夠充分。正因為認識得不夠充分,使得他們不容於世,要麼被同化,要麼被排擠,社會大眾對他們的認識也僅僅流於刻板印象的層面。

我在另一篇文章裡提到了,現在「Half」們開始逐漸學會發聲,讓社會瞭解他們的真實狀況。我們也應該去傾聽他們的聲音,對文化日益多樣化的日本社會的溝通模式進行反思。

標題圖片:筆者母親視如珍寶的相冊內,孩童時代母親和外祖母的合照與外祖父的單人照是放在同一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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