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知日派」的「親・日美同盟派」的一生──悼念美國前副國務卿阿米塔吉

洋溢人性魅力的喜怒哀樂

4月15日清晨，倏然傳來美國前副國務卿理查・阿米塔吉的訃聞。3天之前，我們還以電子郵件通信往返。他在信裡寫道：「5月即將訪日，屆時再聚。」因此，接到訃聞的當下，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恍惚之間，30年前初赴華府留學時，初遇他那張親切燦爛的笑顏，再度浮現眼簾，不禁感到無盡寂寥。

阿米塔吉的各種喜怒哀樂，處處流露出真摯且動人的人性魅力。

「喜」──當我初次當選眾議院議員後，前往美國訪問之際，他滿面笑意地熱情擁抱，歡迎我的到來。那時他雄厚胸膛的感受，至今仍深深刻印在我的記憶裡。

「怒」──波斯灣戰爭期間，日本未能積極參與國際聯合行動，遭受國際孤立。提及此事，他總是憤恨與懊悔的情緒交織，狀如赤面金剛。

「哀」──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遇刺身亡的4個月後，阿米塔吉與我一同前往安倍宅邸弔唁。他向安倍昭惠夫人致上哀悼之意時，臉上那難掩哀慟的神情，令我不覺潸然淚下。

「樂」──我們私交甚篤，多少次杯酒言歡。他以粗獷低沉之聲，妙趣橫生地暢談往昔。無論是美國海軍官校時代叱吒美式足球場上的光榮歲月，抑或越戰從軍時代潛入前線槍林彈雨裡的英勇事蹟，還是撫養50餘名孤兒（其中多為越戰遺孤）的種種軼事，皆讓人興味盎然，笑聲不絕於耳，歡聚之樂，仍猶在目。

超越「瓶蓋論」的〈阿米塔吉・奈伊報告〉

阿米塔吉的一生，堪稱「愛國者典範」。世人譽之為「知日派」重鎮，此言固然不虛，但更精確地來說，他應被稱作「親・日美同盟派」，此評價是基於他的信念──日美同盟之強化正是攸關美國生死之國家利益。

阿米塔吉歷任美國國防部代理次長等多項政府要職，活動範圍橫跨整個東半球（亦即美國印太司令部的責任區域）。無論是在伊朗、伊拉克、巴基斯坦、菲律賓等外交折衝的艱困場域，抑或致力於推動日美韓三方合作，皆戮力以赴，鞠躬盡瘁。

他一生之中最為世人所稱道的功績，莫過於主導〈阿米塔吉・奈伊報告〉的制訂。該報告自2000年以來總計6次更新，日美同盟在冷戰終結後面臨「漂流」危機之際，不僅為該同盟注入新的活力，同時也橫跨柯林頓（民主黨）、布希（共和黨）、歐巴馬（民主黨）、川普（共和黨）以至拜登（民主黨）各屆政府，確立了美國跨黨派一致的對日戰略方針，貢獻卓絕。

該報告制定前的準備階段，筆者在因緣際會下有幸參與相關研究會議，親身見證了阿米塔吉居中調和各方針鋒相對、激辯不休的過程。根據此珍貴經歷，我深信該報告最大的意義在於，徹底克服了長期以來限制日本拓展安全保障角色的「瓶蓋論」。

所謂「瓶蓋論」，源於1990年時任駐日美國海軍陸戰隊司令亨利・史泰克波爾中將（Henry C. Stackpole）所提出的觀點，亦即「駐日美軍是防止日本重新武裝、再次軍國主義化的瓶蓋」。

當時日美貿易摩擦激化，前美國國務卿季辛吉（Henry Kissinger）為代表的一批美國戰略家，對日本軍事再起的潛在危機心存警戒，瓶蓋論正是此類觀點的具體展現。但阿米塔吉不以為然，強力駁斥此種警戒日本的論述，主張應擴大日本在區域安全事務中承擔的角色範圍。此主張迅速獲得冷戰後對中國崛起充滿戒心的現實主義戰略家共鳴，最終促使美國政府在制定亞洲政策時，徹底揚棄瓶蓋論。

阿米塔吉的「最後建言」：日本需建構自主戰略

2000年10月發表之首份報告書，一語道破核心：

「日本自縛其手，禁止行使集體自衛權，成為日美同盟合作之枷鎖。」他更寫到：「美英間的特殊關係，可作為日美同盟之典範。」

此前，美國政府與學界人士對日態度大多謹慎保守，亦即「施加外力反而適得其反，不應擴大日本的軍事角色而刺激中國，故日美同盟應採謹慎漸進之道，緩步推進」。此稱為「漸進主義路線」。

在報告發表前一年召開的研究會議上，即便奈伊（Joseph Nye，1990年代曾任國防部代理次長）與康貝爾（Kurt Campbell，其後出任國務院副國務卿）對於日本擴展軍事亦持謹慎態度，阿米塔吉卻不為所動，始終意志堅定地認為：「面對今後中國崛起，鞏固日美同盟已成為美國刻不容緩之要務。因此，美國必須明確告知日本，期望其擔負起何種要務。」

最終，研究會的論辯逐漸匯聚，形成共識，沿著阿米塔吉的主張推進。於是，終於在跨黨派專家學者的共識之下，跨越了長久以來阻礙日美同盟進一步強化的瓶蓋論。

去年度的報告由阿米塔吉生前最後一次主導制定，堪稱其「絕筆」。該報告深切憂慮美國未來參與國際秩序的角色恐日趨模糊，明確表示：「世界以及區域秩序之領導重擔，今後將更加沉重地落在東京的肩上。」世人目前震驚於孤立主義再度興起、川普政權捲土重來，阿米塔吉此語對於我們來說，無疑正是極富啟示性的警世良言。

美國前副國務卿理查・阿米塔吉正在說明對日政策建議報告書，2024年4月4日，美國華盛頓（時事）

如今，日本已來到必須擺脫依附美國習性的關鍵時刻，應該積極建構自主戰略，代替美國肩負起維護區域安全保障與國際規範，在自由且開放的國際秩序裡承擔責任。我們應當銘記在心，這正是阿米塔吉對日本留下的殷殷期盼與深厚勉勵的「最後建言」。

標題圖片：美國前副國務卿理查・阿米塔吉（拍攝於2015年7月，法新社／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