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外交

日本將迎向睽違半世紀的「貓熊歸零時代」？

2025年6月28日，和歌山縣知名主題樂園「冒險世界」所飼養的4隻貓熊，最終踏上「回歸中國」的旅程。

貓熊以往便是中國外交場域上的重要使者，然而1980年代《華盛頓公約》將其列入禁止國際商業貿易的名單，其後從1990年代起，中國轉而以繁殖研究的名義，採用對外長期借展的形式對外輸出。

1994年，和歌山「冒險世界」與中國共同展開全球首次以長期借展為形式的貓熊繁殖合作計畫，此30年間，共有17隻貓熊誕生於此。本次母女4隻貓熊的回歸中國，即是計畫合約到期後的必然安排。

以往，日本出生的貓熊或喪失伴侶而孤單生活的貓熊，常有展期延長的情形。即便如此，縱觀最近數年之案例，「全數回歸」本身並非異常狀態。美國（華盛頓DC）、澳洲、奧地利、西班牙等國，皆曾經歷貓熊全數回歸中國之後，在數月或一年內重新引進新的成對貓熊，延續跨國貓熊保育的合作計畫。

然而，此次貓熊的全數回歸，日本仍然受到重大衝擊。隨著和歌山的貓熊回國，現居日本的貓熊僅剩誕生於東京上野動物園的一對雙胞胎，報導指出，若2026年2月的合約到期，這對貓熊亦將回歸中國。自1972年日中邦交正常化後，上野動物園率先迎來貓熊，其後歷經和歌山、神戶市立王子動物園等總計3個園區的飼育時代，日本將首度迎來「貓熊歸零時代」。

1972年11月5日，日本首次迎來貓熊的一般公開首日，人潮洶湧，盛況空前，民眾「甘願排隊2小時，換來短短50秒的觀看」＝東京・上野動物園（時事）

「希望大家來中國探望貓熊」

2025年4月底，日中友好議員聯盟訪問中國期間，自民黨幹事長兼聯盟會長的森山裕向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委會委員長趙樂際提出新一輪的貓熊借展請求；6月初，日本國際貿易促進協會代表團訪中時，率團訪問的前眾議院議長河野洋平亦向中國總理李強表達了相同訴求。此外， 7月11日，中國副總理何立峰參訪大阪關西世博會，森山與其會晤之際，再次重申願望。根據媒體報導，何立峰回應：「貓熊對於促進國民交流極為重要，」但截至目前為止，中方未再給予更多的具體承諾。

另一方面，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在5月26日的記者會上表示：「歡迎日本朋友常常到中國來看望牠們。」此言固然可視為中國暫無計畫再提供貓熊予和歌山之委婉暗示，不過亦可能僅是單純字面之意。

在中國的認知裡，貓熊素有「友誼使者」的定位；過去在出借他國之際，亦承載著提升當地民眾對中國好感之使命。

不過，近年來日本的貓熊迷已不再介意遠赴中國探訪心中所愛。若來拜訪貓熊的日本遊客因此進一步認識中國的魅力，中國其實毋須再特意出借珍稀貓熊給日本。此外，來自海外遊客的消費，亦可望活絡當地觀光產業，帶動實質經濟效益。

貓熊迷的如火熱情反成中國風險

若欲深入思考此次日本貓熊的全數回歸，絕對不可忽視中國海內外的關注，特別是網路社群媒體上對於貓熊的高度關注。全球的貓熊迷嚴密監督各國的飼育狀況，促使中國政府不得不持續主動揭露，貓熊在境外是否受到妥善保護的動向。

2020年代初期，美國田納西州曼菲斯動物園的一對貓熊因明顯消瘦憔悴的照片，在中文社群媒體上廣泛流傳。2023年，雄性貓熊「樂樂」去世後，相關的虐待疑慮在中國網路上掀起激烈的反美輿論浪潮，最終甚至需中國官方出面呼籲民眾理性看待。2024年，在韓國大受歡迎的貓熊「福寶」返回中國後，韓國粉絲甚至於美國的《紐約時報》上刊登全版廣告，要求中國改善福寶的飼育環境。

這些事件之動向，可以視為貓熊租借合約期滿後中國施行全數回歸的主因之一。負責海外貓熊租借業務的是中國國家林業和草原局，以及四川省成都市的相關行政單位，若因延展租借期而爆發貓熊健康問題，這些行政機關恐將難以向國內輿論交代。如今對中國而言，將貓熊作為政治、經濟或其他非動物保護目的之外交籌碼，已經構成不小的風險。

美中對立是否產生影響？

日本媒體報導裡出現某些觀點，將此次貓熊的全數回歸解讀為中國藉美中對立局勢，刻意利用貓熊向日本施壓的政治手段。然而，我們不應將貓熊回歸直接歸咎於美中對立。例如 2024年中國仍向美國2家動物園提供新的貓熊。對於中國政府而言，貓熊是連結對方一般大眾的重要互動橋樑，即便在1950年代的冷戰高峰，中國亦曾接受美國民間機構的申請，考慮提供貓熊。

假使此次回歸確有政治盤算，其效果亦極為有限。2024年12月，日本中央政府通知和歌山縣，擬將南紀白濱機場納入「特殊使用機場」（特定利用空港），縣知事岸本周平於2025年1月表示同意後，該機場已於4月1日完成正式指定作業。所謂「特殊使用機場」，規定用於「實際進行保障安全環境之應對」，因此雖以民生利用為主，但實際上也提供給自衛隊進行訓練，而和歌山縣正在討論提供給美軍使用之利弊得失。另一方面，該機場與貓熊的飼育地點「冒險世界」近在咫尺。

然而，2025年6月1日舉行的和歌山縣知事選舉中，表示將延續前任施政方針的候選人宮崎泉，以84%的高得票率輕鬆勝出，而第二高票的是主張撤回南紀白濱機場軍事用途的候選人，僅獲得約一成的選票。即使機場所在地的白濱町，宮崎泉的支持率亦超過八成。

倘若當地民眾意識到中國貓熊，進而反對機場用於軍事活動，或許中國可以從中得利。但當地選民看起來似乎並不關心此事。從現實層面來看，日本國內的政治走向並不會因貓熊議題而有所轉變。中國當局對此亦是心知肚明。

原本中國在此次事件中並未直接釋出任何政治訊息。但亦無法排除中國擔憂若繼續將貓熊留在和歌山縣，恐怕會向日本傳遞出錯誤訊息（譯註：中國默許日本與美軍合作）。

自2010年代以來，中國以「國家安全」為名，強化共產黨對社會各領域的管控力道。在如此的政治狀態之下，本次事件裡，掌管貓熊事務的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以及作為其上級機關的成都市政府，自然想要避免因為延展貓熊租期，而被國內視為縱容日本配合美國軍事合作的風險。

綜上所述，中國此次或許只是利用合約期滿的大好良機，在盡可能不引起爭端的情況下迅速接回貓熊。即便在日本以外的國家，貓熊全數回歸漸成常態，可能亦反映出中國基層行政單位處理貓熊借展事務的裁量空間已明顯縮減。

貓熊是否會重返日本？

即使「貓熊歸零時代」暫時成為現實，或許不久之後，中國仍將再次提供貓熊給日本。

如此想法的首要理由在於，日本社會對於貓熊的高度關心。若日本境內沒有任何一隻貓熊，日本社會將留下中國蓄意為難的印象。超過半世紀，貓熊始終是日本動物園裡的重要成員，前往一睹貓熊風采，更是跨越世代的共同回憶，成為許多人難以抹滅的溫暖記憶。對於中國而言，應不樂見代表友好與親善象徵的貓熊形象因而蒙上陰影。

其次，日本若長期無法迎回貓熊，將給予選民某種印象──無論親中派政治人物如何努力，亦無法為日本取得任何1隻貓熊。倘若因此導致親中派政治人物在日本國內失去公信力，甚至使日中關係失去推動融和的政治動力，恐怕亦非北京所樂見。因此，中國很可能正在等待合適的理由與時機，探索並籌劃重啟貓熊的外借之路。

然而，作為引進貓熊的一方，日本更需充分的判斷力。從和歌山貓熊回歸中國的報導裡可見，日本國內常強調當地將遭受經濟損失。但此種以經濟得失而引進貓熊的考量，不僅背離中國強調貓熊保育的宣傳，更易引發國際間貓熊愛好者的強烈反感。

中國自身亦早已不再希望貓熊與政治或經濟利益掛鉤，而是積極宣傳貓熊的生態研究與野外復育事業。若日本社會仍執意將貓熊議題聚焦在經濟效益與政治象徵的層面，無疑有違時代潮流，甚至恐將招致中國與國際社會不再視日本為可以對話的合作對象。目前日本各地方政府推動貓熊引進工作時，似乎已察覺這一點，開始適度調整自身的論述與策略，以作為因應。

過往中國之所以能利用貓熊推展外交工作，正是因為包括日本在內的世界各國，主動積極地將貓熊視為寶貴禮物。若忽視這段歷史，一味批評中國利用貓熊達成政治或經濟目的，無益於解決問題。若有所不滿，完全可以選擇拒絕接受貓熊。

若回顧貓熊長期遭到人類政治與經濟操弄的歷史，中國現在不得不強調貓熊的保育與野外復育之成果，正是一個眾望所歸的轉變。以日本的立場而言，最重要的應該是優先考量如何承繼並善用過往累積的飼育經驗與研究成果，為貓熊的保育和野外復育做出貢獻。

【貓熊外交與日本】

1941年12月
日中戰爭時期，中華民國贈送美國2隻貓熊。

1972年2月
美國總統尼克森訪問中國，北京贈予美方2隻貓熊，作為友好象徵之紀念。

1972年9月
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問中國，實現「日中邦交正常化」。

1972年10月
貓熊「康康」、「蘭蘭」抵達東京的上野動物園。

1984年
《華盛頓公約》將貓熊列入附錄名單，全面禁止商業性交易。

1992年11月
紀念日中邦交正常化20週年，新的雄性貓熊「陵陵」來到上野動物園。

1994年9月
中國首次以「繁殖研究合作」為名，將貓熊「良濱」、「永明」長期出借給和歌山縣的主題樂園「冒險世界」。

2000年7月
中國出借2隻貓熊「興興」、「旦旦」予神戶市立王子動物園。

2008年4月
上野動物園飼育的「陵陵」去世，園內自1972年以來首次出現貓熊空窗期。

2011年2月
貓熊「力力」、「真真」抵達上野動物園。

2025年6月
「冒險世界」的雌性貓熊「良濱」與女兒「結濱」、「彩濱」、「楓濱」回歸中國。

標題圖片：「冒險世界」的貓熊「良濱」踏上回歸中國旅程之前，迎接最後的觀賞日，2025年6月27日，和歌山縣白濱町（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