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謝野晶子：熱情詠嘆的歌人，亦是洞察時代的記者

鮮為人知的多重風采

君言道德倫理，然未觸撫吾身柔膚熾熱之血潮，豈不寂寞哉？

歌集《亂髮》

若提到「與謝野晶子」，任誰都會不禁憶起這首著名短歌。她以華麗奔放之筆調讚頌愛情的歌集《亂髮》，出版於1901（明治34）年。當時，女性的人生多受家族制度與舊有價值觀箝制，然而晶子卻以自在舒坦的姿態，盡情抒發年輕女性追求愛戀的真實心聲。未侷限於歌人的角色，在更廣闊的領域裡留下豐碩成果。一生所刊行的歌集（含合著）總計達24冊，更致力於《源氏物語》等諸多古典文學之現代語譯。此外，為兒童創作童話達百篇，詩歌及童謠更超過600首。

除文學創作之外，晶子亦長期於報章雜誌執筆，積極討論教育及男女平權等議題，其思想結晶共彙整成15冊評論集。作為洞察時代的先驅記者，屢屢提出饒富遠見之論述，但迄今尚未獲得充分的評價。晶子終其一生共養育11名子女，可謂兼顧家庭與事業的職業婦女；對於女性生命樣態提出極具現代意義之建言，和她的經歷不無關係。

追尋「平等」與「自由」之路

1878（明治11）年，與謝野晶子生於大阪堺市一間歷史悠久的和菓子店「駿河屋」，排行第三。其長兄鳳秀太郎，畢業於帝國大學（現在的東京大學），後擔任該校工學部教授，成為聲譽卓絕的科學家。晶子本人亦才思敏捷，尤其擅長數理，但因身為女性，無法如願深造，最終學歷僅至堺女學校，相當於現在國中畢業的程度。自十幾歲起便受命協助家中店舖的記帳工作，令晶子深刻感受到男女之間的差別待遇及社會不公。

1900（明治33）年，晶子加入由倡導和歌革新運動之核心人物與謝野鐵幹所創辦的新詩社，並於該社刊物《明星》發表作品。翌年，以22歲之齡出版歌集《亂髮》，正式登上文壇，令人驚艷。其歌風迥異於傳統吟詠花鳥風月之典雅韻調，自起步之初即帶有改革者之精神，展現其熱切擁抱新時代之氣息。

當時言論管制極為嚴苛，甚至連刊登裸婦插畫的《明星》雜誌，亦遭認定為「風俗敗壞」而受查禁處分，與晶子相識之文壇名家永井荷風與森鷗外的小說也陸續遭禁。種種事件，必然使晶子更深切體會到表達及思想自由遭受箝制之恐懼。

與謝野鐵幹（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正因如此，對於晶子而言，「平等」與「自由」便是早期以來最重要的核心價值。此種體悟非來自學校教育或書本，而是根植於她個人的真實體驗，成為其創作與思想中最為堅實強韌之處。

凝視社會的銳利之眼

啊，弟弟啊，我為你哭泣，
望你勿死。
你是家中屘子，
受到父母疼惜有加，
父母並未教導你手持武器，
以此殺戮眾生；
養育你至二十四歲，
亦非要你殺戮，或者遭戮。

上述詩作〈望你勿死〉，乃晶子憂念出征之幼弟而作，刊載於1904（明治37）年9月的《明星》雜誌，當時正值日俄戰爭激烈之際，發表後即遭猛烈抨擊，斥為違背國策。但晶子不以為然，堅稱「詩歌即為詩歌」，自己所吟誦的，無非發自「真心」。此作不必視為歌頌反戰思想的作品，而是一首如實表達憂懷親人的感性之作，但仍然彰顯出晶子勇於坦率抒發真實心聲的特質。此際，晶子時年二十五，已與恩師鐵幹結為夫妻，育有二子。

荷風新作如賽馬票券般遭禁

名為英太郎、東助之輩，竟然不懂文學，可憐啊！

上述兩首短歌發表於1909（明治42）年。第一首歌針對永井荷風之小說《法蘭西物語》與《陷落》陸續遭禁，語帶諷刺地將其與禁售的賽馬票券並列。第二歌則直指時任文部大臣的小松原英太郎與內務大臣的平田東助，兩人皆高度涉入當時的箝制言論政策，晶子竟以實名嘲諷其不懂文學，著實展現非凡大膽之作風。過往曾熱烈追捧《亂髮》的讀者，對於晶子歌風之轉變，或許感到有些茫然無措。

同時期，晶子在投稿雜誌的文章裡，或揶揄審查雜誌或書籍的官僚，或闡述希冀男女在青少年以前不受性別差異影響、施以相同教育的獨特育兒理念。而促使晶子天賦才能大為綻放的重要契機，則是在1912（明治45／大正元）年與丈夫的歐洲之行。此行中，晶子不僅晉謁雕塑大師奧古斯特・羅丹，更接受法國各報章雜誌採訪，自此，其內心作為記者之自覺與自信，逐漸萌芽生根。

女性刊物相繼創刊之下的評論生涯

晶子自歐洲返國後，之所以積極展開社會評論，其背景有兩大主因：一為媒體對晶子著述之渴求，另一則是晶子自身極欲書寫之主題使然。

她最熱衷於評論創作之大正時期，正值報章雜誌等文字媒體昌隆鼎盛、影響力日益深廣之時代。當時社會大眾日漸成熟，對新知求之若渴，使得報紙銷量遽增；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讀者人數的激增。適逢《高等女學校令》的頒布與施行，女子中等教育日漸普及，女性刊物亦相繼創刊。此際，自歐洲歸來、身為視野開展又正在育兒的母親，正是可廣泛涉獵諸多議題的理想寫手。以當時社會氛圍來看，較之於媒體，時代更加需要晶子這樣的評論家，此為明顯的外部因素。

另一方面，晶子本身亦有自身確信應當書寫的主題，亦即針對「平等」與「自由」之實踐所提出的種種建言。她能持續二十餘年於媒體上發表文字，其根本動力正在於她內心深厚的問題意識，亦即內部因素。雖深知自己欠缺正式學歷與紮實學養，晶子仍於百忙之中孜孜不倦，遍覽書籍報刊，悉心鑽研，終能深化出自己獨特的思想，此亦為稀有的一項才華。

「女性亦應追求經濟獨立，構築男女平等的關係才是理想家庭。」

「今日男性勞動時間過長，男性也應該參與育兒與家務。」

「若這個社會人人皆能就業，則可縮短工時，善用閒暇，享受多彩人生。」

「學習不止於學校，人應終生持續學習。」

晶子的文章，看起來不像書寫於「兩性共同參與社會」、「工作與生活平衡」、「終身學習」等詞彙與觀念尚未問世之年代，充分展現出非凡卓絕之洞察力。當時，因女性工廠勞動者增加，圍繞著改善惡劣勞動環境及經濟支援之「母性保護論爭」方興未艾。晶子於此論爭中與評論家平塚雷鳥與社會學者山川菊榮等展開辯論，唯其主張實在過於超越時代，以致討論難以真正切中論點。晶子理想中的社會制度及個人生活方式，當時能夠真正理解並深刻體悟者，恐怕寥寥無幾。

涉足廣告媒體之「意見領袖」

晶子與媒體的緣分，並不限於報章雜誌。伴隨經濟迅猛成長，大正時期的都市化進程加速，大眾消費文化蓬勃興起，廣告文化亦迎來了繁盛時代。「今日帝國劇場，明日三越百貨」之類宣傳標語風靡一時，百貨公司作為新穎的店舖型態，深深吸引眾人目光。此際，晶子亦受聘為高島屋百貨店的顧問，長達二十餘年參與其「百選會」和服活動。她不僅負責每季審評從全國各地募集之商品，更為流行色彩進行選定與命名，撰寫宣傳海報與邀請函上的短歌，也跨足廣告媒體的文案撰寫工作。

《記者與謝野晶子》（暫譯，短歌研究社，2022年）。封面照片攝於1921年前後，高島屋百選會會場上的晶子

1920（大正9）年，乳酸菌飲料品牌「可爾必思」在報紙廣告中，數十次刊登晶子所作之短歌，作為吸引消費者的行銷文案：

可爾必思將奇妙之力置入人體，為新世代帶來健康。

據傳，乳酸菌飲料可爾必思的創始人三島海雲深諳行銷之道，曾親自拜訪與謝野府上，邀請晶子試飲後再為產品撰寫廣告歌詞。由此事可見，當時晶子已是擁有龐大群眾影響力之名流，以今日之說法，便是所謂的意見領袖（influencer）。而她巧妙將大正時期仍屬較為新潮之概念── 「健康」──融入短歌之中，更顯示出晶子卓越獨到之品味與感受。

1923年出版的評論集《愛的創作》之卷頭照片（共同）

凝視時代風雲

晶子的第8本評論集名為《行於激盪之中》。回顧其一生，從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幾乎每隔十年便有戰爭陰影籠罩，正可謂身處於風雲劇變之年代。第一次大戰即將落幕之前，她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裡，傾注了對和平的深切期盼：

「若個人互相殘殺以證明自身之正義，或手持武器闖入毫無抵抗能力的弱者家中以貫徹己方之正義，此等行徑無論以何等華麗辭藻包裝，本質皆為昭然之惡行。（中略）此一己個人無法容忍之舉，國家何以能以榮耀、正義、善行之名行之？」

（〈關於戰爭之考察〉1918年4月）

同年7月，她又在報紙刊登如此短歌：

號稱智慧勝過女人的男人，何其睿智，竟仍不停息這場戰爭。

歌集《火之鳥》

晶子作為歌人，同時也是記者，這兩種身份在她內心從無矛盾與衝突。她始終堅定而清晰地注視世界的風潮與脈動；與謝野晶子的存在，至今依然鼓舞著我們，賦予我們勇氣。

標題圖片：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