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重新愛上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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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中國作家在日本停留期間,重新發現了現鈔的好處,並由此對便利至上的現今社會做了一番思考。

在日本3個月,我的手重新找到了數錢的感覺。吃一碗蕎麥麵,遞上一張萬圓鈔票,找回8950日圓。一張5000日圓,3張1000日圓,剩下的是硬幣,有500、100和50日圓的。我把它們歸納整齊,放進錢包。心中計算一下,等一會買咖啡,我只需要使用硬幣就夠了。

01

剛來日本的時候,還住在飯店,對支付遇到的困難準備不足。有一天晚上從飯店步行2公里去看東京鐵塔的夜景,口袋裡揣了3000多日圓,以為足夠夜遊了。從東京鐵塔回來,路過一個水果攤,被一串葡萄吸引住了,一問價格,1500日圓。考慮到不能給中國作家丟臉,鼓起勇氣買了。

街頭水果攤
街頭水果攤

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葡萄,有童年的夏天的味道,沒有回到飯店,我就吃完了。接下來是居酒屋,在網上看到一個讓人開心的消息,決心慶祝一下,點了一個「雞肉鍋」,要了一杯啤酒。雞肉倒是一般,但是裡面有很多種蔬菜,這是我所欠缺的。鄰桌的人看著我,有點羨慕,他們的一碟小菜或者毛豆,真是太寒酸了。等我結賬的時候,才發現不對:這一頓也不算太貴,3000多日圓而已,但是很不幸,我剛吃了一串葡萄。

我只有啟用翻譯軟體和店員溝通。根本沒有傳說中的居酒屋四姐妹,看上去像是四兄弟,雖然都不強壯,也不會允許逃單。「微信支付?」店員搖頭。「支付寶?」店員又一臉霧水。想想平常這兩家巨頭是多麼不可一世吧,但是太陽下還有它們覆蓋不了的地方。

在這個時候,平常看起來通天的手機,變成了「板磚」。我只有最後一個辦法,把口袋裡2000多日圓給他們,然後把手機也抵押了,「這是iphone8,怎麼說也值1000日圓吧,放在這裡,我回飯店去取。」店員好歹同意了。估計他很久沒碰到過這麼不可信賴的人了吧。

我很快從飯店拿來萬圓大鈔,過來之後繼續坐下喝酒,這樣或許能減少一點尷尬——從那之後,我身上就開始攜帶大量現金了,3個月,再也沒有使用過手機支付。重新回歸「現金時代」,讓我有意想不到的收穫,第一條就是發現自己已經變得相當愚蠢,不會算賬了。

在日本訪問,基金會的老師會幫我聯繫一些參觀項目,或者買某一場比賽的門票,她們要先自己墊錢,等見面的時候,我再還給她們。對這樣的事情,我內心充滿感激,也很把還錢當一回事,都是事先準備好。第一次還錢的時候,是2600多日圓,我認真準備,遞給基金會朋友2400日圓,然後還一臉真誠:謝謝您的幫助,真是給您添麻煩了。「沒有麻煩,但是您給的錢還差200…」

我敢保證,我的臉當時就紅了。我感到對不起曾當數學老師的老爸。我的數學雖然不好,但是小時候算賬還是很厲害的。小時候和父親一起路過菜農的賣菜車,他會很隨意地買一些番茄、黃瓜、青椒之類,然後給出10元錢,留下我在那裡看秤和算賬,我從來不會出錯。誰能想到,如今退化到和一個傻子差不多了呢。

第二次,基金會的黑川女士幫我繳納了一場講座和一次跑步的報名費,我要還給她4665日圓。提前一天,我就開始準備,利用午飯和晚飯換來各種面額的鈔票、硬幣。見面的時候,我非常有把握地給了她一堆錢。她大概理了一下,然後推給我一個10日圓的硬幣,「您給多了啊。」這次倒不算什麼錯誤,但是卻讓我再次感到沮喪,已經很認真數了好幾遍,還是錯了,這就像讀書的時候,補考也沒考及格一樣。

02

手機支付和現金,不但是支付手段的不同,也是兩種生活方式甚至是價值觀的區別。

在中國國內,我早已養成了微信支付的習慣。買東西的時候,只是手機內數字的變化而已,這是眼睛能夠看得到的,是視覺意義上的「損失」。所以,很多朋友都抱怨,自從有了手機支付,自己花錢變得更容易了。「零錢」彷彿根本不是錢,更沒有從錢包裡掏錢的心疼。「零錢」花完,可以直接利用有關銀行卡來支付,卡里沒錢,還可以用「花唄(一種線上信用支付服務)」。

你有多久沒數過錢了呢?在成都,有老師發現,有的孩子根本認不出人民幣,因為他根本沒怎麼見過,更沒有親手花出去過。

而現金則要複雜得多。它需要觸覺,也需要思考。在超商每一次支付,對我來說都是一次「整體思考」行動。日圓雖然「不值錢」,但是每一件商品都精確到個位數,我需要給出一個組合方案,拿出幾張紙幣,再配合不同的硬幣。不然的話,積攢的硬幣就會越來越多,走起路來叮噹作響。

剛來日本的時候,總覺得硬幣特別麻煩,每次拿出1000、5000或者1萬的紙幣,收回一大把硬幣。但是時間久了,發現硬幣使用起來非常方便。尤其是夏天,車站和街邊的飲料販賣機隨處可見,投進硬幣,一秒鐘就出來飲料和找零。慢慢的,我不再嫌棄硬幣,隨手一摸,就能根據重點摸出硬幣的面額,在結賬的時候,能夠非常巧妙而熟練地拿出硬幣,收銀檯小姐也一臉佩服的眼光看我。可以說,是否能夠熟練使用硬幣和乘坐地鐵,算是「習慣日本生活」的兩個標誌了。

我變得更加愛錢,更加節約了。每一次支付,我都小心翼翼,精打細算。原來,沒有手機支付,也並不感到「落後」和「不便」。以在超商為例,在東京和成都,我都習慣在全家買東西,但是每次用在支付上的時間,其實也差不了多少——再說了,你真的忙到要節約那3秒鐘嗎?

超商正在嘗試移動支付業務
超商正在嘗試移動支付業務

03

在成都的時候,我曾經持續20天身上沒有帶過一分錢,甚至連錢包都沒有。有一天我午飯後乘計程車去公司,司機是一位60多歲的男子。到公司樓下,我習慣性地掏出手機,準備掃他提供的二維碼轉賬,沒想到他勃然大怒:「早知道你沒錢,就不拉你了。沒錢為什麼不早說呢,我最煩使用手機。」

我沒有辦法,只有趕緊打電話給公司同事,快一點拿20元現金下來,才讓他的情緒稍稍平靜下來。我突然明白,他並不是對我生氣,而是對這個時代發火:你們倒是方便,但是是否考慮到有一些老人,還無法使用智慧手機呢?誰又規定,計程車司機必須使用手機支付呢?

在我們的文化中,會把不使用移動支付的人塑造為「被時代淘汰的」「落後分子」,彷彿不同的支付方式都具備了不同的道德含義,被「淘汰」的人,應該感到「慚愧」,應該「努力追趕」,否則就是活該被掃入歷史的垃圾桶。

但是,在世界上率先發明二維碼、並且擁有孫正義這樣有眼光企業家的日本,卻仍然以現金支付為主。有朋友在日本買地,背了3000萬現金過去,賣家是個老人,看到現金,就像看到還很綿長的未來一樣。

日本移動支付不夠發達,有多種原因。沒有出現支付寶和微信這樣的壟斷性的公司,人們更看重自己的個人隱私,不想讓自己的消費行為變成商家的數據,這些都是重要原因。但是在我看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一個社會是否「進步」,不能簡單以快來衡量,不能以那些聰明人、有錢人的標準來衡量,也不能簡單以年輕人的利益為衡量,而是更應該看重那些「笨的」、「落後的」、「老年人」的感受,應該看一看社會的「下限」是否幸福。

撰文:張豐
圖片:庫索

圖/文轉載自《一覽扶桑

標題圖片:PIX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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