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峰的扶桑逍遙遊

力所能及的秘境‧祖谷──初訪四國‧之一

生活 觀光旅遊

新冠疫情之中,日本政府發布首次緊急事態宣言後的半年之內,李琴峰深居簡出,偶有外出也不過是去藥局、大賣場或超市,開會、受訪、演講等工作都改為線上進行。所謂的「自肅生活」結束後,李琴峰便前往日本三大秘境之一的祖谷旅行。如今的祖谷已有公車通車,還有土產店與小食堂,這樣的地方還能叫做秘境嗎?這個疑問姑且先擱在一旁,此地新鮮而冰涼的空氣,以及碧綠的河川奔流,的確滿足了李琴峰對旅行的渴望。

疫情肆虐下的寂寞旅途

走出德島機場時已是黃昏時分,四周浸染在一片冥濛之中。

機場不大,人群稀疏,頗為寂靜,3個行李轉盤只有1個啟用,方才搭乘的飛機也泰半是空座位,對旅行者而言舒適已極,卻也令人深刻感受疫情造成的衝擊。

杳無人煙的德島站前,隱在雲後的滿月
杳無人煙的德島站前,隱在雲後的滿月

在售票機買了車票,搭上前往德島車站的巴士。這座機場只有國內航線,飛機班次本就較少,巴士的出發時刻都是搭配飛機抵達的時間,設定得剛好,因此也無須在站牌等車。巴士上乘客寥寥可數,大家臉上都戴著口罩,看不見表情,前方的螢幕無聲地播放著影片,介紹正確的洗手方式。

我從未踏上過四國的土地。16歲時第一次來日本旅行,目的地是九州,在那之後也曾到過本州、北海道、沖繩旅行,唯獨四國未曾去過,因此心中一直頗為記掛,甚想一遊。2020年10月,這個心願終於實現。

談起四國,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中山可穗小說《愛之國》裡出現過的四國遍路,但那種宗教朝聖之旅對我這個初來乍到者而言畢竟門檻過高。網路上查資料,雖也找到一些搭電車1個禮拜周遊四國的導覽網頁,但那種匆匆忙忙的旅行型態與我個性不合,幾經思考,便決定這次先花上1個禮拜的時間,到四國4個縣的東方2縣,德島縣與香川縣走走。會挑中這兩個縣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純粹就是隨機。

抵達德島站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車站前方與站內都沒什麼人,五彩繽紛的霓虹招牌猶自散發著璀璨光輝,浸染在夜晚的黑暗之中,四周僅偶爾有車輛經過,或是公車進站而已。不知是因為平日夜晚,或者是疫情影響,站前商店街裡大多店家都鐵門緊閉,甚少行人。夜空的晦暗之中微微泛著一點深藍色調,灰雲如煙,氤氳靉靆,雲朵之後,偌大的月亮籠著一輪清晰可見的月暈,冷冷地發著光,是美麗的滿月。看了滿月,我才想起今天是中秋。中華圈習俗,中秋節人們要團聚,賞月、烤肉、吃月餅,我卻獨自一人在首次造訪的土地上旅行。

在疫情肆虐下,旅行是寂寞的。不管怎麼努力戴口罩、勤洗手,感染風險也無法歸零,為了盡量減低感染風險,便須盡量避免與他人對話、接觸,不靠近人多的地方,即使是在飯店櫃檯或商店購物這些需要對話的場景裡,也盡量把說話字數壓到最低,有時為了防止飛沫飛散,也不說話,單憑手勢進行溝通。有人靠近我便近乎神經質地閃躲,當然也不可能主動向他人搭話,自始至終只是獨自默默地搭車、轉車、拍照、觀賞風景、閱讀說明文字,因此像前往與那國島旅行時偶然認識音樂家喜多郎一行人,那樣的奇遇是再也沒有了。如此寫成的遊記,自然而然也就幾乎沒有半句對話。

從自肅生活稍獲解放

即使如此,對已經待在家裡半年以上,無論開會、受訪、演講都改為線上形式的我而言,能外出旅行便已是謝天謝地了。過去半年之中,我一味悶在那間獨居的小房間裡,偶有外出也不過是去藥局、大賣場或超市而已,因此整個身心靈都在渴求著陽光的香氣、樹木的綠意,以及廣袤的海洋與奔流的河川。反正政府也砸下大筆稅金辦了旅遊振興補助方案,不用白不用。

滿足我此種身心渴求的,便是日本三大秘境之一,位於祖谷地區的大步危(Oboke)與小步危(Koboke)。若不看漢字,這兩個地名還讓人以為是大呆瓜和小呆瓜(呆瓜=boke)呢,但其實這裡的boke由來眾說紛紜,其中之一是說它是來自日文古文「hoki」一詞,意思是面向溪流的斷崖。話說回來,所謂「三大○○」這東西,究竟是由誰在何時、如何決定的,往往並不可考,其中可疑者甚多,但此時深究這個也太煞風景,姑且擱下。

祖谷秘境
祖谷秘境

實際上,這個秘境的確很美。由四國的一級河川吉野川堆積形成的德島平原,其形狀狀似一個「<」符號,而德島站所在的德島市便位於吉野川入海口,也就是「<」張得最開之處。從德島站搭乘電車再轉車,一路向西,朝向「<」的尖端前進,大約一個半小時便能抵達大步危站。途中從車窗看出去的風景已頗為壯觀,從阡陌田地星星點點的平原逐漸遞嬗為山嶺景色,有時電車沿山而行,山坡地表眼看就要逼近眼前,下一個瞬間視野卻豁然開朗,可見碧綠溪流在遠處流淌。從車窗風景便可得知,電車正在逐漸駛離市鎮,前往深山。下了車,月台兩旁被蓊鬱群山圍夾,那些山巒層層疊疊,在微陰的天空之下連綿而至視線遠方,山坡斜面上偶爾可見稀疏人家與店家。一邊極目四望,一邊將高處特有的新鮮而冰涼的空氣吸個滿懷,便彷彿拂拭心鏡一般,胸中一片澄明,那些悶在家裡的無趣生活中堆累出的鬱塞之氣,當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步危指的是位於吉野川流域的溪谷及其周邊地區,若單指溪谷,也可稱大步危峽。這座溪谷是吉野川的激流耗費數千萬年歲月沖刷切割而成,河川兩岸是陡峭絕壁,各色奇岩怪石密集林立。我事先查知此處有具百年以上歷史的遊艇可以搭乘,便決定搭搭看。

大步危峽
大步危峽

秘境的奇橋:祖谷蔓橋

遊艇乘船處從大步危站步行約25分鐘,雖有公車,但班次稀疏,我便決定走路過去。搭船前要先在乘船名簿上填寫個人資料,名簿上有國籍欄,我便照實寫了「台灣」二字,沒想到工作人員看了便二話不說,遞給我中文的導覽小冊子,還一直以發音不標準而難以聽懂的台語對我說話,我雖表達我懂日語,說日語便可,對方依舊不聽,使我不知如何應對。疫情肆虐的時代,外國觀光客銳減,或許對他們而言我便是久違的外籍顧客,才會想說我的語言表達歡迎之意,但我還是寧可他們乖乖跟我說日語就好。

從售票處走樓梯往下,便能降至河谷谷底,船便在那邊搭。按船家說明,大步危峽兩側岩壁是約2億年前,在海底形成的含礫片岩,極為罕見,地質學上的價值也極高。可惜的是我從國中對地球科學就不甚拿手,不懂其中奧秘,但仔細一瞧,岩壁的確呈現如石英結晶般規則而美麗的片理。河川的水是深綠色的,流速不快,潺潺水聲溫柔地洗著耳蝸,頗為舒適,水裡還有游魚。船往下游緩慢駛了一會兒,不久便U形迴轉,再次返回方才搭船的地方。

大步危峽兩岸,含礫片岩的片理
大步危峽兩岸,含礫片岩的片理

離開乘船處後,便搭公車前往「祖谷蔓橋」,這段路搭公車也得搭上40分鐘,走路是走不到的。公車1天只有8班,沿著蜿蜒山路逐漸開進深山,窗外景色也變為絕壁與針葉樹林,若沒有公車,這地方還真來不了。中途公車停靠了數間溫泉旅館,使我不禁做起天馬行空的想像,想像著若是能待在這深山中的溫泉旅館悠閒地寫小說,該是什麼感覺。

所謂「祖谷蔓橋」,顧名思義便是以藤蔓編織串連搭起的橋,長45公尺的吊橋架在祖谷川溪谷兩岸,橋板間隙頗大,可以望見谷底河床,要過這橋還真有些刺激,橋下既沒有安全網,谷底河床又滿布巨岩怪石,要是掉下去了絕無獲救可能,只得一命嗚呼。正因如此,過橋的遊人無不緊緊抓著扶手,一步一步謹慎前行。

這座橋是「日本三奇橋」之一,原先是為了聯絡被溪谷隔絕的山中村落而建,但究竟是何人建於何時,卻不甚明瞭,傳說甚多,有說是平家戰敗流落至此地的武士所建,也有說是弘法大師空海為居民所建的。如今為安全起見,這座橋每隔3年便會重架一次。

祖谷蔓橋
祖谷蔓橋

過祖谷蔓橋時所攝
過祖谷蔓橋時所攝

哀愁的瀑布:琵琶瀑布

過橋後步行數分,有座瀑布名曰琵琶瀑布。不知何故,我似乎有種容易被瀑布所吸引的天性,旅行時發現有瀑布,便總想去看看,望著潔白如絲匹絹布的水流伴著巨響,從高處猛然轟轟落下,又噴著清涼的小水珠,便感到頗為愉快。其實說穿了,瀑布不就是河川因地勢高低落差而落下而已,究竟有什麼愉快?但前來欣賞瀑布的並不只有我,附近還有幾個人也興高采烈地望著瀑布、拍著照。

從前,李白看了廬山瀑布,便寫下「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名句,這座小小的琵琶瀑布自然遠不如廬山瀑布壯觀,引不起銀河跌落的聯想,卻也有個有趣傳說:據說在源氏與平氏的戰爭中落敗的平家武士,竄逃流落輾轉來到祖谷,便在此地住了下來,常常在這瀑布下一邊彈奏琵琶,一邊懷想從前住在京都的美好時光,藉以撫慰彼此的失意,因此這座瀑布才被稱作琵琶瀑布。這傳說當然不是史實,但知道之後,總增添了幾許哀愁。瀑布附近有幾間木造房屋經營著小本商店,御手洗丸子的香氣迎風飄至。

琵琶瀑布
琵琶瀑布

話說回來,即使是像祖谷這樣,曾經因交通不便而與外界隔絕,故而被視為秘境之處,如今也已道路整修完備、公車通車,讓觀光客能夠輕鬆前來遊玩,甚至還有土產店與小食堂,這樣現代化了,還能叫做秘境嗎?但倘若是真正的秘境,那也不是我能到得了的。姑且不說我既不會開車,也毫無野外求生的技術,如今疫情肆虐,想飛到海外更是難上加難。而此處,位於德島的祖谷,或許便是現在的我能力所及之中,最遙遠的秘境了。

祖谷蔓橋下方的河床
祖谷蔓橋下方的河床

我想給自己寫張明信片,那是我旅途中必做之事。在附近略找了找,郵筒便有了,明信片也已在土產店購入,只差沒有郵票。這附近別說便利商店,也找不太到有賣郵票的店家。雖然我也可以等回到德島市後再寄,但我想要祖谷的郵戳,不想妥協。沒辦法,只好蹲在路邊,字跡潦草地寫好卡片,沒貼郵票就丟進郵筒。後來卡片還真寄到了,63日圓郵資,我誠實地在郵局窗口付清。

拖著疲累的步伐回到德島站時,時間已經入夜,夜空依舊罩著陰雲,卻可看到銀色月亮。月亮的形狀比起抵達德島那日,稍稍缺了一個口。旅途尚未結束。

圖片全由筆者攝影

標題圖片:從眉山上拍攝的德島市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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