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峰的扶桑逍遙遊

香川的天空與海洋──初訪四國‧之三

生活 觀光旅遊

一千數百年前,曾到唐代中國留學,後在日本開創真言宗佛教的得道高僧‧空海,據說便是在四國的洞窟中悟道的,他從那座洞窟看出去,眼前只見天空與海洋,因而定法號為空海。李琴峰初訪四國之旅的尾聲,眼前所見也就是天空與海洋。天空和海洋串起的時間之流,令讀者心嚮往之。

「沒拜過金刀比羅宮,就不算來過香川啊。」

計程車司機如此說道,我便決定前往一拜。

金刀比羅宮位於琴平町,離高松市有些距離,從高松搭僅2節車廂的在地鐵路「琴電」,約莫1小時便抵達琴電琴平站。走出車站,聳立在道路上的巨大石頭鳥居便即映入眼簾,使人油然心生崇敬之念。寬廣的道路上人車稀疏,幾乎不見高樓大廈,氛圍恬靜,風景悠適,典型的鄉下地方景色。穿過鳥居,按照沿途隨處可見的路標前行,也不用看地圖,不久便抵達了金刀比羅宮的參道口。

琴電琴平站外的石頭鳥居
琴電琴平站外的石頭鳥居

爬上媲美高樓大廈的石階,參拜金刀比羅宮

金刀比羅宮位於象頭山(因其狀似大象而得名)中腹,參道為極長的石頭階梯,因而聞名於世,從參道口到正殿共有785級石階,要到奧社則得爬上1368級。假設一般大樓每層樓有20級階梯,那麼要到正殿,算起來等於要爬40層樓的高度,這對文弱作家如我而言,實在吃力。還記得學生時代,我曾與社團成員一同到高尾山及日光東照宮旅行,望著周遭精力充沛的肉體毫不費力地爬上往高尾山山頂的坡道,或是腳步輕盈地爬完東照宮奧社那207級石階,我卻痛苦地不斷喘著氣,拚命想跟上他們的腳步。那些旅行對我造成不小的心理創傷,導致我那之後便從未再去過高尾山及日光東照宮。為了不要再受到類似的心靈創傷,這次我決定以自己的步調,慢慢爬上去。

幸好,一人獨自旅行時間充裕,且前往正殿的石階兩側櫛比鱗次地開著許多店家,賣著各色伴手禮,即使無意購買,走累了便停下腳步,看看店內商品陳設,略事休息,卻也愜意。附近有不少高中生,大概正在修學旅行途中,望著那些十幾歲的年輕肉體一個個將我追趕而過,我默默地告訴自己不要在意。不少店面都有提供百圓出租拐杖服務,也的確有不少參拜者拄著拐杖;也有人力車提供服務,付錢就能把你直接載到正殿,免去爬樓梯之苦。然而階梯雖長,只要慢慢爬,倒也不到需要柺杖的程度;人力車也算了,減少與人接觸就能降低感染風險,反正我也付不起那個錢。結果慢慢爬到正殿再爬下來,總共費時3小時(途中在神社境內一間叫「神樁」的餐廳用午餐),與一般參拜時間2個小時相比,略長了些。

名為「一之坂」的石頭階梯,通往神社大門
名為「一之坂」的石頭階梯,通往神社大門

爬完高度相當於40層樓的階梯,穿過大門,走過因疫情而暫停使用的手水舍(神社淨手池),終於抵達正殿。正殿是色彩古樸的木造建築,建築樣式有專名為「大社關棟造」,這是只有這裡才看得到的建築樣式。至於祭祀的神明,則是大物主神與崇德天皇。

好像怪怪的?異想天開的神話世界

大物主神這個神我不太熟,便上網查了查,不查還好,一查便找到了一則驚人的故事。《古事記》中卷以傳述的形式載有以下事蹟:大物主神看到一個名叫「勢夜陀多良比賣」的美少女,極為喜愛,於是化身為紅色箭矢,趁著少女大解時從廁所溝渠順流而下,經過少女身下時便刺向她的陰部。少女大驚,徬徨失措地四處奔跑,回到家後將箭矢放在床鋪邊,箭矢突然變身為美男子,娶了少女,兩人生下小孩。如此生出的女孩名為「伊須氣余理比賣」,後來成為初代天皇‧神武天皇的皇后。為什麼好多神話,總讓人感覺怪怪的?

根據神社官方網站記載,這裡本來叫「琴平神社」,中世紀以後受到「本地垂跡說(一種認為日本神道裡的神祇其實是佛教裡的佛祖或菩薩化身、降臨日本的思想)」影響,大物主神被認為是佛教的金毘羅(中文或譯摩伽羅或摩竭)化身,而改名「金毘羅大權現」。時至明治時代,政府發出神佛分離令,讓佛教歸佛教、神道歸神道,此處因而改名為「琴平神社」,後又改名為「金刀比羅宮(金刀比羅與琴平,日語發音相同)」。佛教的金毘羅在印度神話裡,本是棲息於恆河裡狀似鱷魚的神祇,因此日本的金毘羅大權現,乃至金刀比羅宮,便被視為海上安全的守護神,長久以來受到當地居民信仰。幸好和大物主神侵犯並強娶美少女的故事似乎沒什麼關聯。

回頭循原路走下階梯,信步前往車站,不是來的時候抵達的琴電琴平站,而是前往另一座,JR鐵路的琴平站。那琴平站建築為紅色屋頂的白色洋房,外觀頗為風雅,車站附近立著塊牌子,寫著琴平町和新北市瑞芳區有簽友好交流協定。

JR土讚線‧琴平車站
JR土讚線‧琴平車站

從琴平站搭乘1站後,在善通寺站下車。善通寺市為著名得道高僧,弘法大師空海的生誕之地,位於市內的善通寺為四國遍路巡禮88處靈場的第75處。走出車站,沿著闃靜的住宅街走了20分鐘左右,善通寺的赤門便出現在眼前。

作詩悼念阿倍仲麻呂的李白

談起空海,自然就是那位曾作為學問僧到中國唐代留學2年,帶回許多漢籍與佛經,後來在日本創立真言宗佛教的祖師。留下知名和歌「舉目望兮穹野渺,玉盤皓亮引鄉思,春日三笠兮月皎皎」的阿倍仲麻呂,以及為了宣揚佛教而從中國渡海前往日本的鑑真和尚,每想起這些一千數百年前的古人所開創的中日交流史,總不免發思古之幽情。

阿倍仲麻呂在717年前往中國,以漢名「晁衡」活躍於盛唐之世,考取科舉進士科,在玄宗皇帝下任官,以今天的說法,相當於考公務員合格,在政府機關裡任職。科舉當然用中文考,要寫文言文章和詩詞,阿倍仲麻呂雖然出身日本,卻視語言隔閡為無物,與中國廣大知識分子一爭短長,竟能順利考取科舉,其學識才華固然使人吃驚;而另一方面,現代日本的公務員考試外國人是無法報考的,但在當時的中國,外國人也可走上仕官之途,這是另一個值得驚訝的點。阿倍仲麻呂與李白、王維等中國代表性詩人過從甚密,留下許多唱和之作,以現代的講法而言,就是越境文學的作家;其既能作和歌,又擅長中國古文詩詞,也可說是中日雙語作家了。當李白得知阿倍仲麻呂在回國途中遭遇暴風雨,誤以為他已經遭難,而作〈哭晁衡卿〉詩,詩中名句「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傳為千古絕唱。

一個世紀之後,804年空海前往大唐,他也精通漢學,曾與數位中國詩人有過往來。夢枕貘原著小說《沙門空海之唐國鬼宴》改編的中日合作電影《妖貓傳》,電影嘈點太多,品質無法令人滿意,但電影裡描繪空海與白居易的交流卻頗為有趣,刺激觀眾的想像力。不過可惜的是,在史實上,似乎並沒有唱和詩作或文章等一類資料,足以證明空海與白居易曾有過交友關係就是了。

我清楚地記得,國中歷史課上曾學過空海便是創造平假名之人,但網路上一查,卻發現這也不過是俗說,而非史實。雖然我早知道,與傳說相比,史實往往枯燥乏味得多,卻仍不免有些失望。如此,那些以往曾相信過的事實與真理,等到年歲漸長、認知的世界漸趨寬廣了,便不由得一個個遭到搖撼,終致連從前視為常識之事,都免不了心生懷疑,或許這便是成長的代價。當我得知,小時曾被教導的那些常識──說漢字為倉頡所造,說慈禧太后是亡國惡女等等──,其實不過是傳說、幻想,亦或是已經過前人解釋而扭曲過的、充滿偏見的認知,便不由得心生疑竇,省思在這世界上究竟還有什麼事物是可信的。尤其在當代社會,陰謀論囂張跋扈、後真相政治崛起,圍繞著一個現象往往存在幾百幾千種說法而莫衷一是,結果只能各行所是,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冷眼觀察著這樣的時代,不免心生如此念頭:那些能毫無疑問地把世界灌輸的常識當作常識,信之而不疑的人,某種意義上還真幸福得令人羨慕。

善通寺分為東院與西院,東院為伽藍廟宇,以供奉著寺內主佛‧藥師如來坐像的金堂為中心,據說是空海從唐朝回國後,效仿其師惠果和尚居住的長安青龍寺所建。西院則建於鎌倉時代(1249年),西院中心御影堂便建在空海誕生的宅邸遺跡之上,因而又稱誕生院。

善通寺境內
善通寺境內

在境內信步閒逛,偶遇一群正在進行遍路巡禮的白衣信眾,他/她們面向藥師如來像及御影堂,神情專注地唸著經,我便在一旁偷聽。將古代漢語寫成的文章,不以日文訓讀法念出,而是把該文章直接以漢語的順序,一個字一個字以日語漢字讀音念出,這種方式稱為「直讀」,在日本早就不流行了,唯有佛經一類還會如此誦讀,仔細一聽,那朗誦之音還頗為有趣。這種既是日語又不算日語的語言,在日語裡便自帶一種古老的聖性與神秘性,比如日本動畫裡也常出現的九字護身法「臨兵鬪者皆陣列前行(或陣列在前)」,也是相似原理。

御影堂外有塊語音解說牌,上面寫著「讓我以爽朗的聲音為您解說」。哦?有多爽朗且讓我聽聽。我如此心想,按下按鈕卻沒有任何反應。看來聲音爽朗的解說員今天似乎不在家。

可惜聲音爽朗的解說員似乎不在家
可惜聲音爽朗的解說員似乎不在家

四國的天空與海洋,使空海成為空海

日光角度逐漸傾斜,我便離開善通寺,回到車站,搭車至詫間站下車,轉乘計程車前往「父母濱」。父母濱是獲選為「日本夕陽百選」的知名落日觀賞景點,近年因其可以拍到狀似南美洲玻利維亞的「天空之鏡」烏尤尼鹽湖的吸睛照片,而作為觀光地重新受到矚目。父母濱的「父母」二字日語念作Chichibu,這與位於埼玉縣的地名「秩父」發音相同,令人混亂。會有這個名字,據說是因為有個傳說:從前有對夫婦因孩子突然失蹤而外出尋找,卻遭到山賊襲擊,危急之時被已化身為地藏菩薩的孩子所救。

父母濱為面西的平淺沙岸,退潮後會現出廣闊沙灘,沙灘表面處處留下條狀潮水,積為水灘,風速平穩時,那些水灘便也平滑如鏡,映照出天空景色,若遇落日時分,更為美麗。這天也是天朗氣清,正是看落日的好時機,遠眺滄溟,汪洋彼端依稀可見瀨戶內海的島嶼身影,落日披著彩霞,在海面上拖著長長的火焰尾巴,在夜色的驅趕下悠緩沉至島影後頭。我獨自佇立沙灘之上,默默望著落日西沉,這便是這趟旅程中看到的最後一次夕陽了。

從父母濱上看到的夕陽
從父母濱上看到的夕陽

天色從火紅與深藍的鮮豔漸層逐漸轉暗之後,西南方的夜空中便現出了一顆碩亮的明星,從季節與方位判斷,大概是木星。打疫情肆虐以來,似乎好久沒有仰望星空了。

從前,空海在四國高知縣的御廚人窟這座洞窟裡修行,並在此悟道,據說當時從洞窟裡望出去,眼前所見唯天空與海洋而已,因此他便自取法號為「空海」。便是四國的天空與海洋,讓空海成為空海的。

我再一次望向海的方向,眼前所見,果然只有天空與海洋,前一刻隱約可見的島嶼身影,現在也已消融在漆黑海洋與晦暗夜空之中,再也看不到了;沙灘上三五成群的觀光客,也都不見了蹤影。香川的天空與海洋在眼前渾然而為一體,在這片景色包圍之下,我初訪四國的旅途,也將告終。

日落後的父母濱也充滿著幻想般的氛圍
日落後的父母濱也充滿著幻想般的氛圍

圖片全由筆者攝影、提供。

標題圖片:日本的「天空之鏡」父母濱。

空海 古事記 四國 香川 真言宗 金刀比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