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不了的地獄──環遊櫻島

3天噴發1次的火山

櫻島並非賞櫻名勝。其實，櫻島根本不是島。

從鹿兒島港搭乘郵輪，15分鐘便能抵達櫻島港，船費是先搭船後付費，頗為罕見，但還有更稀罕的──這郵輪竟是24小時營業！白天大約15分鐘便有1班出航，即使是深夜，每小時也都有1班。即便是東京的公車地鐵，也還做不到24小時營業呢。

櫻島堪稱日本最有名的火山，即使是住在東京的我，防災app也時不時會傳來櫻島火山噴發的消息，網路新聞也偶爾能看到「櫻島爆發式噴火」的標題。根據統計，2021年櫻島共噴發了145次，其中有84次是「爆發式噴火」。換句話說，櫻島平均每3天就會噴發1次。在火山活動如此頻繁的地區，竟還有人類居住，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登陸櫻島不久，我便碰到了一件小事，足以令我感受到火山地區的特徵。為了方便行動，我到港口附近的租車店，打算租一台機車，此時，年約60多歲的男性店主突然問我：「妳常騎機車嗎？」

我不知道他為何有此一問，只得曖昧地回答：「嗯，算吧，算常騎吧。」

「櫻島車禍很多喔。」店主說：「火山噴出的火山灰積在道路上，路面就容易打滑，騎不慣還是不要騎比較好。」

「前陣子才剛發生一件車禍， 2台機車對撞，死了人的。」站在店主身旁的女性，大概是店主的妻子，也跟著幫腔。

「真那麼危險啊？」我有些驚訝地問。

「不習慣就危險囉。我們店裡本來有6台機車，其中就有4台是撞壞的，所以現在只有2台能借。」

聽了這話，我不免有些膽戰心驚，只好安全第一，放棄騎機車決定乖乖搭公車。後來想想，我曾騎著電動機車在緬甸蒲甘那塵土飛揚的泥沙路上奔馳，也沒出事，蒲甘都沒事了，櫻島應該也出不了什麼意外吧。但話又說回來，畢竟這還是我第一次造訪火山地區，還是謹慎些好，畢竟櫻島我要來幾次都行，但命只有一條。

櫻島明明不是賞櫻勝地，又為何叫櫻島（Sakurajima）？關於櫻島地名，歷來有許多說法，其中有2個可信度較高：其一是「地名語源說」，主張「櫻島」一詞詞源為「sa、kura、jima」，其中「sa」為詞頭，沒有意義，「kura」是「斷崖、崩壞後的山谷，或是具險峻斜坡的山」，「jima」就是「島」了，按照這個說法，其實和櫻花就沒有任何關係。另一種說法是「文明噴火說」，主張歷史上文明時代發生大規模火山爆發（1471～1476）時，火山口昇起的煙霧使人聯想到櫻花樹，降下來的浮石飄在海面上，又像是櫻花花瓣，因此這裡才被取名為「櫻島」。這2種說法孰是孰非，還沒有定論。

熔岩上的神社

從港口步行數分之遙，有一座「月讀神社」。日本史書《古事記》中，伊邪那伎命從黃泉國度返回現世，為祛除身上沾染的汙穢而在水邊進行淨化儀式。當他清洗左眼時，天照大御神誕生了；清洗右眼時，月讀命誕生了；清洗鼻子時，建速須佐之男命誕生了。天照大御神為太陽神，司掌高天原；月讀命為月神，司掌夜之國度；建速須佐之男命則司掌大海。這三尊神祇合稱「三貴子」，本來應該是同樣尊貴的神祇，但不知為何，月讀命在《古事記》中幾乎沒有戲份，是尊位份崇高卻存在感薄弱的可憐神明。櫻島港口附近竟有一間神社是祭祀這尊可憐神祇的，這激起了我的興趣。我爬上石階，走入神社內。

月讀神社正殿©李琴峰

神社境內不見絲毫人影，白色鳥居與朱紅正殿，看起來與尋常神社沒有二致。境內解說牌上寫道：「根據鄉土傳說（中略）月讀命出生之地便是櫻島」，我這才理解為何此處會有月讀神社。解說牌還有後文：「大正三年一月十二日火山大爆發之際，社殿並神社土地悉遭熔岩掩埋，遂將神體暫時遷至同村武區，又於昭和十四年十一月於此地著手營造新社殿，並於隔年十五年八月四日遷至此處。」

簡而言之，月讀神社原本並不在這裡的，是因為大正3年（1914年）發生的火山爆發導致原本的社殿遭到掩埋，才遷移至此處。不只如此，現在的月讀神社也是建在大正期大爆發時流出的熔岩之上，而熔岩之下，有數座村落遭到掩埋。

也就是說，現在我雙腳所踩的土地之下，其實埋著100多年前慘遭火山爆發滅頂的村莊。

往境內又走幾步，便有一座刻著高濱虛子俳句的石碑，那俳句是這樣寫的：

「熔岩掩埋處，秋風徒吹拂。」

在那曾將整座村莊吞沒的熔岩之上，唯有秋風仍年復一年地吹過此地。

高濱虛子句碑©李琴峰

大正期大爆發，火山灰飄到俄國

大正期發生的火山爆發，在歷史上算是規模極為巨大的，煙霧噴到8000公尺的上空，據說火山灰還隨風飄到了俄羅斯的堪察加半島。櫻島位於九州，火山灰還飛到俄羅斯，等於是橫跨了整座日本列島。當時火山噴出的物體重量高達30億噸，若將人體體重平均以70公斤計算，30億噸等於是地球總人口重量的5.6倍，這規模的確超乎想像。原本櫻島的確是一座「島」的，但就因為這場火山爆發，熔岩流凝固後，使得櫻島與大隅半島接壤，如今的櫻島，已經不是島了。

從100多年前開始，櫻島便不再是一座島。

海岸景色頗為粗獷©李琴峰

如此規模巨大的火山爆發，想必死傷人數也相當可觀，但現實卻並非如此。大正期火山爆發導致35人死亡、23人行蹤不明，以及112人負傷，但這些人大都不是櫻島居民。或許是因為櫻島居民早就習慣了火山活動，因此在火山爆發前，許多人便已搭乘自家船隻避難去了，大部分的死傷者反而是鹿兒島市的人，是因為火山爆發引發地震，震倒建築物，才導致的災情。

看著眼前風光明媚的櫻島，實在很難想像此地曾發生那般風雲色變的天災。路旁矮籬開著粉色杜鵑花，海邊散步道上芒果樹迎風屹立，散步道旁有使用地熱打造的泡腳溫泉，幾名觀光客坐在那邊悠閒地泡著腳。站在岸邊朝海面上眺望，對岸鹿兒島市的市中心風景隱約可見。但就連眼前這片名為錦江灣的海，也是2萬9千年前的火山爆發導致地盤塌陷，才形成的。

路旁矮籬開著杜鵑花©李琴峰

無法輾平，也只能接受

打開櫻島的災害地圖，會發現幾乎整座櫻島都位於「大規模火山爆發時，噴出的石塊可能即刻抵達的範圍」之內。這樣的大規模火山爆發究竟何時會發生，誰也說不準，也就是說，誰都無法預料到石塊何時會從天而降。在這座每3天就噴發1次，還可能使一切在頃刻之間毀滅殆盡的活火山旁，人們照樣睡眠、起床、飲食、上班上學、經營事業、建構人際關係，過著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生活。

畢竟火山無法輾平，所以也只能接受它、與它共存。孩童上下學時會頭戴安全帽保護頭部免遭火山岩塊傷害，火山灰在自家庭院積得厚了，就掃進所謂「克灰袋」中丟到規定的垃圾場，若遇到緊急狀況，就趕快跑到四處可見的「退避壕」裡避難──面對火山的威脅，櫻島的人們如此應對，然後繼續過著日常生活。對於他們的堅強，我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敬意，同時卻又想到，我居住的東京也隨時都有可能發生「首都直下型地震」，自己也不是局外人。

櫻島四處可見這樣的退避壕©李琴峰

櫻島有處知名景點「黑神埋沒鳥居」，可以使人想像大正期火山爆發的可怕之處。黑神埋沒鳥居位於櫻島東側的黑神町，從港口搭計程車約30分鐘，這原先是一座高達3公尺的鳥居，卻在大正期火山爆發時掩埋到了地面下，如今只有鳥居最上面一截還露在外頭。埋沒鳥居隔壁便是一所初中，大概是週末的緣故，校地內一個人也沒有。

黑神埋沒鳥居，原先有3公尺高，如今已幾乎埋在熔岩之中©李琴峰

雖然黑神埋沒鳥居是知名景點，但在那附近卻沒有其它任何景點，甚至也沒有餐廳或咖啡廳等店家，也就是說，看完鳥居之後我沒有其它事可做，也找不到地方休息。這地方公車少，距離下一班公車還得等上1個小時。難道我真得在這什麼都沒有的路旁呆呆等上1個小時？正思考著該如何行止時，一面路牌吸引了我的注意，路牌上寫著：「黑神地獄‧鍋山 1.5km」。

黑神地獄？

不知為何沒有撤掉的路牌©李琴峰

通往地獄的道路

那塊路牌上沒有任何其它資訊，英文也只寫著「Lava hell of Kurokami」，實在猜不出那是什麼地方。我思忖著反正也沒事做，要不就去看看，但一想到要走上1.5公里，便又有點猶豫。我一邊煩惱，一邊拿出手機搜尋「黑神地獄」，網路上搜到的是一片荒涼的河灘景色，或許是火山爆發留下的痕跡，那景色看起來原始粗獷，極為壯觀。我想著，這似乎有親眼一見的價值，於是便踏上了通往「黑神地獄」的那條漫長而筆直的道路。

通往「黑神地獄」的漫長而筆直的道路©李琴峰

這天是個大晴天，雖然已經下午4點半，天氣還是頗熱，眼前這條路漫長而看不見盡頭，道路兩旁草樹叢生，一片荒蕪，沒有任何房屋設施，當然也不見半個人影。我又覺得有些心慌，在這什麼人都沒有的地方，自己隻身前往，是否真的安全？拿出Google地圖一查，發現道路途中有一間「京都大學防災研究所附屬火山活動研究中心 櫻島火山觀測所 黑神觀測室」。我想著，既然有觀測室，那總該有人吧，便鼓起勇氣繼續往前走。沒想到那觀測室也只是一棟建築物孤零零立在那裡，看不到半個人，入口大門也緊閉著。

我只好保持心境空無，忍受著雙腳的疼痛，不斷往前邁步，邊走邊心想：這條路讓我走得如此辛苦，若沒有特別的美景可還真划不來。就這樣默默走了15分鐘後，我終於看到了路途的終點。

──禁止進入。

該死的「禁止進入」©李琴峰

還是只能活下去

什麼？最好是啦！那那個路牌到底是立在那邊幹嘛的？

在大太陽底下獨自一人走了15分鐘，最後竟然是這種結果，我感到心中一陣憤恨，卻也無處發洩，只得自行吞下。總不能打電話去黑神町公所抗議吧？

雖然不講理，卻也只能接受。我喪氣地轉頭，踏上方才走來的那條漫長的道路，循原路返回。

後來在網路上查了許多人寫的旅行部落格才知道，截至2010年為止，都還有人上傳「黑神地獄」的照片，但在一篇2011年的文章中，這裡就已是禁止通行了。換句話說，這條路早在11年前就已經封住了。

既然這樣，那那個路牌就給我撤掉嘛！我在心中大喊。

多虧了這趟來回30分鐘的冤枉路，距離下一班公車只剩20幾分鐘了，我一邊聽podcast一邊等，不久車就來了。公車上沒有其他乘客，司機有些聒噪，不斷向我說話，還訝異地問我：「妳是怎麼到那個公車站的？」想必是觀光客大都開車，搭公車的人較少的緣故吧。聊著聊著，車就開到港口了，前往黑神町時走的是櫻島南邊的路，回程則是北邊，剛好繞櫻島一圈。

我一邊想著那到不了的地獄，一邊搭上回鹿兒島市的郵輪。說起來，誰也無法保證這個世界不正是一個地獄，但就算是地獄，也只能接受它，並設法活下去。就像櫻島的人們一樣。

標題圖片：從湯之平展望所眺望櫻島©李琴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