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文學100年的幽靈——臺灣歷史的光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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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等未婚夫的女鬼:佐藤春夫《女誡扇綺譚》
在臺灣文學史中,若提到幽靈小說的嚆矢,可回溯至近百年前、佐藤春夫於1925年發表的《女誡扇綺譚》(*1)吧(*2)。敘事者是日本報社記者的「我」,在臺灣友人・世外民的邀請下,造訪古都臺南,在旅途中聽聞女鬼出沒的傳說,便前往廢屋探險。一踏進過去曾是豪邸的荒廢古宅,耳邊傳來女子聲,說:「為什麼不早點來?」。關於那個聲音的主人,世外民說是沒落的富商女兒死後化成的鬼魂,在此苦苦等待不再出現的未婚夫。但究竟真相為何呢?
《女誡扇綺譚》是佐藤春夫以1920年來臺旅行的經驗為基礎寫成的小說。利用耽美派的描寫解開幽靈之謎,最後也穿插了佐藤本人所見的真實臺灣,至今仍讓許多讀者為之入迷。2020年,臺南的國立臺灣文學館還舉辦了「百年之遇----佐藤春夫1920臺灣旅行文學展」。
那麼,戰後的臺灣文學裡又出現了什麼樣的幽靈呢?
中國鬼故事的說書人:司馬中原
日文的「幽靈」,在中文裡又稱為「鬼」。若講到臺灣的「鬼故事大師」,非司馬中原(1933-)莫屬了。司馬中原生於中國南京,是1948年隨著國民黨軍隊來到臺灣的軍人,自軍中退伍後專事寫作,被稱為軍中作家。
司馬中原的怪談文學裡也有臺灣的鬼故事,但是他受到《聊齋志異》等中國古典文學影響深刻,題材以中國的童年時代從祖父母或父母親那一輩聽來的故事,以及自己和朋友在國共內戰的親身經歷為主。1990年代主持的人氣廣播節目「午夜奇談」經典臺詞「中國人怕鬼、西洋人也怕鬼,全世界的人都怕鬼,恐怖哦!」,讓小孩聽了都毛骨悚然,許多臺灣民眾至今仍印象深刻。
1997年,臺灣史被列為國史,統一採用歷史教科書《認識臺灣》。在那之前,臺灣的學校教育把中國歷史視為國史,而不是以臺灣為主體。因此戰後直到司馬中原發表怪談文學的90年代為止,有許許多多的中國鬼魂穿越了時空,進入臺灣人的生活中。
渡海而來的「一屍兩命」婦人:李昂《吹竹節的鬼》
李昂的短篇小說《吹竹節的鬼》(*3)(日文版為藤井省三翻譯的「海峽を渡る幽靈」)是以19世紀清領時期為背景,描述中醫「漢藥仔仙」一家從大陸搭船渡過臺灣海峽,在臺灣的鹿城(鹿港)住了下來,而先前難產死亡的鄰居也一路緊跟的故事。
與其說是小說,故事的敘事語調洋溢緊湊的臨場感,感覺更適合用月琴彈唱。「一屍兩命」婦人附在尪姨(譯註:靈媒的一種)身上,把受到的冤屈從頭到尾全盤托出。口無遮攔,附身訴冤的過程相當精彩,顛覆日本讀者對幽靈總是沉默寡言的刻板印象。幽靈最後被當地的守護神「吳府三王爺」驅逐出海,送回中國。這篇小説是以「是唐山的歸唐山,過海水了後無相交涉」(*4)來做結尾。
故事發生在臺灣的古都・鹿港(譯註:前述的《女誡扇綺譚》舞臺是臺南府城,臺灣諺語「一府二鹿三艋舺」是描述清領時期全島三大港市的盛況)。渡海而來的鬼魂群像,可以說根植於以移民歷史為背景的臺灣史。女鬼藉由尪姨的聲音和軀體,肆無忌憚地把怨恨表露無遺,充分展現臺灣女性主義文學先驅・李昂的特色。
回不了故鄉的臺籍日本兵鬼魂:郭強生《惑鄉之人》
郭強生的《惑鄉之人》(*5)是描寫被一部未完成的臺日合作電影吸引,4位受到命運捉弄的少年的飄盪軌跡。其中一位是二戰中在菲律賓戰死的臺籍日本兵鬼魂,因1945年臺灣從日本領土變成了中華民國,所以回不了家鄉。
臺籍日本兵的鬼魂在四處飄蕩找尋故鄉的過程中,有一次,因為看到故鄉成了電影的取景地,而且被佈置成日治時代的氛圍,喚起了記憶中熟悉的街景,終於如願找到自己的故鄉。回鄉後,遇到了因自殺成為鬼魂的少年小羅,娓娓道來為了原諒自己,也決定原諒日本的心路歷程。小羅聽完後,也決定原諒自殺的自己,開始正視內心的情感,說:「我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喜歡的是男人?」(*6)並勇敢出櫃。兩個人在生前無法說出口的話,在死後成了鬼魂時互相傾吐,並因此接受了自己。
進入21世紀,魏德聖導演的電影《海角七號》(2008年上映)大受歡迎,造成國片熱潮。在文學界,沒有經歷過被殖民經驗的世代也開始以日治時代作為臺灣文學的素材,自由創作。另外,以白先勇的《孽子》(1983)為圭臬,90年代開花結果的臺灣LGBTQ文學在21世紀蔚為主流,甚至催生出更加多元的作品。
名叫米納可的年輕女鬼:張渝歌《荒聞》
此外,張渝歌的《荒聞》(*7)正是在現代臺灣才得以誕生的作品吧。臺灣原住民布農族的魔神仔傳說,再加上發生於日治時代的殺人事件以及少女失踪事件,作品將複雜的臺灣史和語言文化,以及信仰和迷信的多元要素融入其中(*8)。
從事百貨公司清潔工作的郭湘瑩,受到嚴重耳鳴所苦,逐漸變成幻聽,某日夜裡,遇到一位少女用混合日文的臺語說著:「米納可(音同日文的「ミナコ」)、毋插潲我了……偷走了……逃到新高郡的番仔地啊……」(*9)。她把少女看成是離家出走的女兒,想要幫忙而追上去時,卻墜樓受到重傷。郭湘瑩在醫院病床上一邊顫抖,喃喃自語著:「米納可會來,她回來殺了我跟婷婷」。當晚,她被發現時,脖子呈現180度扭轉,死狀奇怪,就像是遇到魔神仔。
對於她的死因感到懷疑的社工為了尋找解開謎題的線索,深入研究魔神仔的傳說,並進行《臺灣日日新報》等文獻調查。另一方面,湘瑩的丈夫也為了追查妻子的死因,終於找到那個聲音的源頭,又聽從道姑的指示前往玉山。他一面忍受寒冷,一面強忍霧社事件中身穿軍服、被砍殺的無頭軍人鬼魂帶來的恐懼,又和許多惡鬼纏鬥,在最後他看見了什麼?
名叫「米納可」的鬼魂究竟是誰?就請讀者親自閱讀本書找出答案。在閱讀的過程中,可以透過揭開幽靈的真實身分,認識由各式各樣文化交織而成的臺灣社會。
臺灣文學裡侃侃而談的鬼魂
佐藤春夫「女誡扇綺譚」裡的女鬼只是一直苦等未婚夫,臺詞也只有一句。在近百年之後,經過了司馬中原說的那些小孩聽了毛骨悚然的中國鬼故事,到了 21世紀,出現在《吹竹節的鬼》及《惑鄉之人》的臺灣鬼魂(譯註:但是吹竹節的鬼不太算是臺灣鬼魂),生前說不出口的話,在死後卻侃侃而談。甚至到了《荒聞》裡描寫的鬼魂,是擁有強大力量的存在,影響著現實生活中人類的生死,在揭開鬼魂的真實身分的過程中,好像在考驗著我們對臺灣的歷史、文化、言語、宗教的背景知識。
幽靈無國境之分,而且是不死之身。跨越沉默的過去,從那些復活的幽靈們的聲音,現在我們可以聽到什麼樣的訊息?
標題圖片:PIX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