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地報導〉走訪遠藤周作《沉默》的舞台,以及隱匿基督徒的足跡
《第5回》生月・平戶的「隱匿基督徒之島」―村民沒有回歸天主教會,守護代代相傳的基督徒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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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鯨和隱匿基督徒之島
我在長崎車站前搭乘早上6點半出發的高速巴士,抵達佐世保巴士中心後,轉搭路線巴士。在平戶淺橋再度轉搭其他的路線巴士,度過生月大橋後,就是公園前巴士站,在這裡下車。經過這般舟車勞頓「巴士再三轉乘」的移動後,終於在接近正午時,抵達了生月町博物館・島之館。
正面入口處的廣場,有座鯨魚雕像。一進入館內,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是挑高大廳吊掛著2頭鯨魚骨骼標本,底下展示著重現過去捕鯨景象的巨大立體情景模型。
沒錯,捕鯨業過去曾經是生月島的主要產業,也與隱匿基督徒有很深的歷史淵源。「古法捕鯨」和「隱匿基督徒信仰」是該博物館的二大主題,利用模型和影像等淺顯易懂的方式進行介紹。
「平戶地區的歷史悠久,自古代末期~中世初期,確立了連結博多和中國寧波的航線(大洋路)以來,發揮中繼港口的機能,以密宗或禪宗等宗教為首,各式各樣的文化傳入。在平安時代前期的史籍《續日本後紀》裡面,記載839年最後一批遣唐使回國的段落,首次出現生月(生屬)這個地名。」
館長中園成生首先粗略地介紹了關於平戶島和生月島的歷史。
關於「隱匿」的不同標示
中園是研究「隱匿基督徒」的專家,他實地訪問調查生月島上的居民長達30年間。因此,我藉這機會,向他詢問困擾我許久的問題。
「根據不同的文獻和文章,有關『隱匿基督徒』(Kakure kirishitan)的標示也會出現漢字『隠れ』、平假名『かくれ』和片假名『カクレ』的差異,有不同的涵義嗎?」
「潛伏基督徒」一般是指在禁教時代表面上假裝是寺院檀家(施主)或神社氏子(信徒),但是私底下仍偷偷維持基督教信仰的人。進入明治時代,自1873年廢除禁教令之後,正式接受洗禮的信眾,統一稱為「天主教徒」,但是關於代代相傳守護著隱匿基督徒信仰的人,為什麼在記載上會出現不同標示?
「在生月島,信眾們對於自己的信仰並沒有固定稱呼,但是假如要和今天的天主教作區別的話,則是把天主教稱為新基督教徒,而自己是舊基督教徒。至於『隱匿』(Kakure)一詞,研究者要用漢字『隠れ』,還是平假名『かくれ』或者是片假名『カクレ』來標示,則是因人而異。用漢字標示,是把焦點放在隱匿信仰的部分;用片假名標示,是把重心聚焦在今日毋須隱藏信仰的狀態。我本身是取兩者折衷的意思,用平假名來標示。」
日本最古老的西洋音樂
「祈禱」(Oratio)的現場演出開始了。隱匿基督徒在每個聚落有各自守護信仰的歷史,生月島上有壹部、堺目・元觸・山田4個聚落仍保存至今。這一天,由壹部聚落的3位居民表演祈禱。
「祈禱」是指在婚喪喜慶或農耕等各式各樣的儀式及民間傳統節日,隱匿基督徒唱誦的祈禱歌,其根源被認為可回溯至流傳於16世紀的拉丁文・葡萄牙文的祈禱之詞(Oratio)。
祈禱的完整流程是一面吟誦,時而雙手合掌,時而用手劃十字,時間大約30分鐘。持續朗誦了30首的祈禱文後,最後的「Laudate」、「Najor」、「Gururiyoza」(譯註:原文「グルリヨーザ」,是流傳在長崎生月島上的基督教聖歌「Gloriosa」的訛音)是配合旋律歌唱,這又被稱為「祈禱歌」,只剩下生月島還保留著,被認為是最初傳入日本的西洋音樂。
「這首Gururiyoza是本來在16世紀的伊比利半島(西班牙・葡萄牙)被傳唱,後來,因為有其他系統的葛利果聖歌(Gregorian Chant)從義大利傳入伊比利半島,所以Gururiyoza就漸漸失傳了。不過,在生月島,至今仍然被傳唱下來。」中園說道。
根據音樂學家皆川達夫的調査,發現在1553年西班牙出版的樂譜裡的聖歌和「Gururiyoza」拉丁文歌詞的旋律是一致的。
以下是把壹部聚落傳唱的祈禱歌「Gururiyoza」和原曲聖歌「O gloriosa Domina(聖母的光輝)」做比較:
「ぐるりよーざ どーみの、いきせんさ すんでらしーでら
きてや きやんべぐるーりで、らだすで さあくらをーべり」
「O gloriosa Domina, excels super sidera,
qui te creavit provide, lactasti sacro ubere.」
榮耀的聖母啊,您超越星空,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您把所生之聖子抱在懷裡,用神聖的乳房哺育
「也有研究者主張,信眾看到祈禱文的抄本,並不是根據祈禱本來涵義的漢字,因此祈禱文發生明顯變化,無法反映出教義。但是,祈禱的用意原本就不是傳達教義的,而是為了向神表達自己的心情而唱,吟誦的詞句正確無誤,更為重要。」中園如此說明著。
現今在生月島上吟誦的祈禱文,與當時傳入日本的原曲幾乎相同。相反地,現在天主教詠唱的祈禱文,卻發生很大的改變。
隱匿基督徒信仰和佛教、神道並存
關於隱匿基督徒的融合信仰,到目前為止有很多書籍和研究者指出:「因為禁教令的關係,很多傳教士在日本銷聲匿跡,導致信仰內容也不斷地發生變化。」
1988年出版的《日本宗教事典》(村上重良著,講談社),其中有段敘述就是反映了上述的「禁教期變化論」。關於隱匿基督徒信仰,以下引用該書的內容。
「因為禁教,隱匿基督徒與教會的指導是完全分離的,所以長期只能傳承孤立的教義和儀式。因此,隨著時代演變,隱匿基督徒與原本的天主教教義、儀式越離越遠,反而與自古以來的共同體宗教出現習合現象。」
然而,如上述的「Gururiyoza」例子所顯示的,天主教本身不斷變化的信仰內容,實際上在隱匿基督徒之間反而是被確實遵守的──據中園表示,這不只是在祈禱上,包括農耕儀禮也是如此。
「與一般說法完全相反,正因為沒有傳教士,所以信眾不知道要從哪裡、要如何改變,所以只能夠忠實地繼承之前傳下來的東西。實際上.隱匿基督徒的長老級信眾們也曾經如此說過。」
生月島上,維持隱匿基督徒信仰的信眾在家中供奉各種信仰對象:有隱匿基督徒視為神體的掛畫、弘法大師、祖先的佛壇、神社的氏神……。總之,隱匿基督徒的信仰並沒有和其他信仰混合而發生變化,是基督教信仰和佛教、神道並存。
據傳16世紀中期,統治生月島和平戶島西岸的領主籠手田安經(1532-1581年)和費雷拉神父聯手,強迫居民統一改信基督教。把寺院變成教堂、撤除或燒毀佛像,完全不允許其他宗教、信仰並存,當時的天主教是絕對的一神教。
相對地,在禁教期間,隱匿基督徒信仰和佛教、神道在生月島上同時存在,都是島上村民信仰的對象。
在禁教時代,幕府對吉利支丹大名的領地進行最為嚴格的取締。相對於此,平戶(松浦)藩在發布禁教令的更早以前,就開始獨自取締,因此幕府的監視反而沒有其他地方那麼嚴格。再加上,生月・平戶在歷史上原本就對異文化和異宗教具有包容性,基於這些因素,比起外海地區或五島列島,這裡能夠維持更開放的信仰,即使廢除禁教令後,居民幾乎沒有回歸天主教會。
這麼一想,我的內心對於「潛伏基督徒」的認知也出現了變化。
遠藤周作在小說《沉默》裡面,把棄教的基督教徒稱為「弱者」。不過,能否如此簡單下定論?在我看來,他們同時具備了堅韌不饒、柔軟性及包容心,也許稱不上「強者」,但是至少不是「弱者」……。
為了「祈禱」能夠流傳後世
以祈禱為首的珍貴信仰文化在生月・平戶傳承下來。然而,因為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契機,潛伏基督徒的歷史也受到海內外的高度關注,相反地,隱匿基督徒信仰的「未來」卻是烏雲籠罩。
「廢除禁教令後,生月島的居民幾乎都繼續維持隱匿基督徒信仰,並沒有回歸天主教會。根據文獻顯示,1954年的島上人口約1萬1000人,信眾人數近9成,但是到了2017年減至300人以下,現在應該更少,可能不到200人吧。」中園如此說道。
1956年出生的谷本雅嗣是祈禱的演出者之一。「壹部的祈禱演出者只剩下4位,其中有3位都是70多歲,67歲的我是裡面最年輕的。即使希望後繼有人,就算問了年輕一輩,也找不到想學的人。朗誦祈禱文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一年只有幾次,像是老一輩的喪禮要辦法事之類的場合,」他語帶落寞地說。
谷本表示,當他還是中小學生的時候,每逢過年過節或是秋天收穫祭等都會舉辦聚會,有很多大人都會朗誦祈禱文。
「我還記得小時候接受洗禮的情形,但是那個洗禮儀式也在30年前左右就消失了。在祈禱的聚會上,女性要負責準備餐點等,其實對她們造成很大的負擔。不過,現在是連女性都要到外面工作的時代……。」
面對這樣的情況,中園在今年春天開始著手把從1995年起拍攝儲存至今、約400卷的錄影帶進行數位化。
「隱匿基督徒信仰的命運說不定哪一天會走入歷史,不過作為一種文化,把他們的信仰記錄下來,傳承給後代,甚至是全世界。這也是興建這座博物館的目的。」
造訪春日聚落的KATARINA
從生月町博物館・島之館折返,度過生月大橋,來到平戶島西岸,這裡有座聚落現在正受到外國遊客的青睞,是世界文化遺產「長崎及天草地區隱匿基督徒相關遺產」的構成資產之一的「春日聚落」。
在基督教傳入之前,作為當地山嶽信仰的代表,春日聚落的居民崇拜安滿嶽。在禁教時代,除了既有的山嶽信仰,他們也同時貫徹天主教信仰。
廢除禁教令之後,他們持續保有隱匿基督徒信仰,但是沒有回歸天主教會,因此聚落裡並沒有教堂。
隱匿基督徒信眾們最後一次有組織性的信仰活動是1998年舉行的儀式。不過,2018年4月開設「資訊所KATARINA」,當地居民毎天輪流擔任「口述者」常駐於此,為參觀者泡茶,以及端上點心、手工醃漬品等,說些聚落的故事。
館內有放拍立得照相機,讓遊客可以和口述者合照,或者是遊客之間也可以互相拍照,拍出來的照片可以放在展示區裝飾,也可以帶走並上傳到SNS等社群平台分享。在數位時代,仍堅持使用類比訊號,可謂是“春日聚落流”的作風。
設施的暱稱「KATARINA」是取自以「透過口述進行交流」的概念加上「參加活動」的方言而成的。出發點很單純,卻可以切實感受到每位居民「想把代代相傳的信仰文化傳承給後代」的用心。
(待續)
標題照片:「春日聚落」的梯田景觀為世界文化遺產「長崎及天草地區隱匿基督徒相關遺產」的構成資產之一。在居民的努力下,切支丹時代~禁教期的景觀得以完整保存下來(PIX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