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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回》千千石米格爾真的捨棄「信仰」了嗎?―解開天正遣歐少年使節之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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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遣歐少年使節」之中的最大謎團是關於千千石米格爾的後半生。4位成員裡面,只有脫離耶穌會的米格爾被認為是棄教者。然而,石造物研究者大石一久對這樣的「定論」抱持懷疑的態度,他與米格爾的遠親子孫淺田昌彥為了一同追查真相,積極著手進行「米格爾之墓」的挖掘調査工作,經歷20年艱難的2人,迎來什麼樣的結果?

尋找「米格爾之墓」的所有人

大石堅信,位在長崎縣多良見町(現為諫早市)山川內(舊伊木力村)的山中,當地居民都以為是「玄蕃之墓」的墓碑,並不是代代相傳下來的千千石玄蕃之墓,而是千千石米格爾夫妻的墓碑。

其根據是,首先是墓碑銘文。正面刻著2位死後的戒名「自性院妙信」和「本住院常安」,前者是女性,後者為男性,而且也刻上過世的卒年月日「寬永九年十二月」「十二日」「十四日」,所以推測是夫妻合葬的墓碑。

伊木力墓碑的正面刻著2個戒名和卒年月日(拓本:大石一久)(淺田昌彥提供)
伊木力墓碑的正面刻著2個戒名和卒年月日(拓本:大石一久)(淺田昌彥提供)

另一方面,背面刻著的立碑人「千千石玄蕃」,根據大村藩的史料,是千千石米格爾改名並侍奉同藩主的千千石清左衛門的四男玄蕃。假如玄蕃的卒年是銘文上的寛永九年(1633年),推斷為20多歲,夫妻在這個年齡相繼過世不太合理。由此合理推測,玄蕃是這座墓的立碑人,是他為「一對夫妻」立的墓碑。 

那麼,這一對夫妻是誰呢?徹底過濾了當時與玄蕃有關的人物,用刪除法一一排除後,最後剩下他的雙親,也就是千千石米格爾夫妻。

可是,這個只不過是從文獻史料導出來的結論。確定被埋葬者的身分,解開米格爾謎樣般的後半生,唯一線索或許就在墓碑底下吧。大石如此想著。

要進行挖掘調査的話,必須經過土地所有人的同意。

多良見町町長在登記簿上找到了墓地的土地所有人,是「淺田勤三郎」。

從墓碑上刻著的「妙法」以及冠在戒名前面的院號,大石認為可能和日蓮宗的寺院有關,於是設定目標,前往位在長崎市琴海戶根町的自證寺。

自證寺1658年,由大村藩城代家老的淺田家建立。淺田家歷代祖先的牌位裡面,找到了刻在伊木力墓碑上的夫妻戒名。接著,再拜訪大村市內的淺田家墓地,在眾多的墓碑當中找到了「淺田勤三郎」的名字。

根據留存在該寺的淺田家家譜,千千石玄蕃的長女嫁入淺田家。

這樣一來,就可以證明伊木力墓碑與大村藩城代家老的淺田家關係匪淺,而且這個關係在明治以後也持續著。

淺田勤三郎於1887(明治20)年移居東京,同一年過世。幸運的是大石的朋友裡面,有人剛好是大村家的子孫,他和勤三郎的孫子有往來,也保留著上面寫著電話號碼的明信片。按照明信片上的電話號碼撥打之後,得知淺田家的第17代住在川崎市,終於找到了淺田家的嫡系子孫,也就是墓碑所有人的後代。

解開「無名者」的真實身分

淺田昌彥表示,當他從大石那裡聽到自己是千千石米格爾的後裔時,嚇了一跳。即便聽到「天正遣歐少年使節」,頂多就是以前學校上課有教過,如此而已,也不知道米格爾的名字。

千千石米格爾是怎麼樣的一號人物?大石向訪問伊木力的淺田做了詳盡說明。

令人費解的是,在自證寺的淺田家牌位中,只有戒名,沒有本名,而且上面寫著「無名」。為什麼不得不隱藏本名?理由不得而知。不過,身為淺田家的第17代當家,他覺得找出「無名者」的身分成為自己的使命。

大村藩城代家老淺田家的第17代淺田昌彥(筆者攝影)
大村藩城代家老淺田家的第17代淺田昌彥(筆者攝影)

另一方面,當地對於挖掘調査也抱持高度期待。發現伊木力墓碑之後,米格爾的出生地雲仙市千千石町也成立了「千千石米格爾研究會」。當地的多良見町也發起「多良見歷史同好會」的活動,開始研究關於米格爾的生平事蹟。

自費進行挖掘調査

大石和淺田一直在等待行政機關能夠有所動作,在「發現米格爾之墓」的記者會上,多良見町表示非常願意協助進行挖掘調查,但在發現墓地的隔年2005年,多良見町與諫早市合併,墓地的調査計畫必須從頭來過。

淺田找大石商量,終究是以整理墓地的形式進行私人調査,2009年在市的指導下,著手進行挖掘的前置作業。

首先,必須變更土地所有人的名字,由曾祖父勤三郎變更為昌彥。勤三郎是在120年前過世的,光是這一點,就冒出了十幾位未知的繼承人,於是花了近1年的時間一一拜託。接著,是工程費用需要多少錢以及需要多久期間,如何確保人手充足?當時的淺田50歲出頭,正值壯年的上班族,公司的特休全都用在川崎和長崎的往返上。

挖掘調査的時期尤其重要。墓碑四周是伊木力特產的蜜柑產區,也實施稻作,只有農閒期的8~9月可以施工。不過,值得高興的是當地居民都很樂意做義工,協助挖掘工作。

邀請到別府大學教授,也是文化財研究所所長的田中祐介擔任計畫主持人,大石則是統籌者,距離發現墓碑已經過了10年。終於在2014年9月開始進行挖掘調查。

高台陡坡上的伊木力墓碑,四周是蜜柑果園(左下)。前面有JR線路通過,可以看到遠處的大村灣(淺田昌彥提供)
高台陡坡上的伊木力墓碑,四周是蜜柑果園(左下)。前面有JR線路通過,可以看到遠處的大村灣(淺田昌彥提供)

以為一次就能結束,沒想到事與願違…

「一開始以為1次就可以結束了,總之在墓碑前面進行挖掘的話,就會挖到遺骸吧,如果挖到玫瑰念珠(rosary)之類的聖物,就能夠證明是天主教徒。」

淺田如此回顧。

然而,真正開始挖掘後,突然碰到很厚的石堆。光靠人工根本沒辦法進行,1個禮拜就只好放棄調査。

在墓碑前進行挖掘,立刻出現很厚的石堆(淺田昌彥提供)
在墓碑前進行挖掘,立刻出現很厚的石堆(淺田昌彥提供)

不過,也有意外的收穫。在這偏僻山中雜草叢生的地方,原本以為只有一塊自然石的墓碑,實際上,墓的底下有個偌大的石砌基壇。

大石認為:「這是豪族等級的墓!」

試著用雷達探測器探查地底,結果出現像是座棺的影像,這樣就不用破壞基壇了。

第1次調査後的透地雷達探測影像,墓碑前方的墓穴出現了3個反應(圖③④⑤)(淺田昌彥提供)
第1次調査後的透地雷達探測影像,墓碑前方的墓穴出現了3個反應(圖③④⑤)(淺田昌彥提供)

2016年9月,進行第2次調査。然而,這次把石頭都移開後,碰到了礫石層,挖了50公分以上還是礫石層。如果再繼續挖掘的話,可能造成墓石傾斜的危險,只能再度放棄調查。

當地居民也群起響應

淺田面對一直以來幫忙挖掘的義工們低頭致意並表示:

「各位,我真的非常抱歉,以普通上班族的能力,實在沒辦法投入更多金錢來持續調查工作。雖然感到遺憾,但是挖掘調査的工作只能到這裡為止。」

而他們異口同聲地對淺田說:

「第1次、第2次也都協助調查工作,知道有如此厲害的人物埋在這裡,我們也感到與有榮焉。所以,我們也會繼續努力……」

1個月後,以多良見町出生的前長崎縣副知事立石曉為中心,當地的有志之士組成了「千千石米格爾墓地挖掘調査實行委員會」,發起募集資金的活動。

當地居民每天十幾個人輪流到現場幫忙。(左)一群女性正在賣力地準備飯菜。(右)在挖掘工作的空檔一起吃午餐的畫面(淺田昌彥提供)
當地居民每天十幾個人輪流到現場幫忙。(左)一群女性正在賣力地準備飯菜。(右)在挖掘工作的空檔一起吃午餐的畫面(淺田昌彥提供)

發現米格爾的遺骸及其妻的信仰聖物!

隔年2017年9月進行第3次調査,其規模之大,和前2次完全無法相比,當吊車吊起墓碑和基壇時,出現了石蓋。把石頭移開後,裡面是中空的,出現了珠子和玻璃片等陪葬品。

「找到了!」有人大聲叫道。

也發現了大腿骨等骨頭和牙齒的一部分,經過長崎大學的分析,結果顯示是女性遺骸。是米格爾的妻子。

但是,找不到另一具遺骸。

墓碑上刻有2個戒名,卻沒有2具遺骸,別有蹊蹺。照理說,米格爾一定就在這裡啊…。

遺憾的是,這次的調查工作期限到了,只能就此打住。

使用空拍機拍攝第3次調査的挖掘現場(淺田昌彥提供)
使用空拍機拍攝第3次調査的挖掘現場(淺田昌彥提供)

從墓穴出土的陪葬品玻璃珠和玻璃板(淺田昌彥提供)
從墓穴出土的陪葬品玻璃珠和玻璃板(淺田昌彥提供)

發現基督徒的遺物,如果妻子是天主教徒的話,米格爾也極有可能過世前都是基督徒。

於是,淺田找實行委員會的成員們商量,希望進行第4次調査。

但是,為了第3次調査全員募集了超過700萬日圓,且以義工身份的募款,並且全力投入挖掘調查。要再重來一次極為困難。

淺田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認為自己也有必要再度站出來。

第4次調査的規模會比第3次的更大,挖掘範圍也必須擴大一倍。淺田本來延後退休卻在途中辭職,專注在挖掘工作上。但是,光靠自己的財力是不可能辦到的。

於是,協助第3次調査的長崎市測量公司提議,可以對外發起群眾募資和設立官方網站,並且接下這份工作。甚至到各地舉辦演講,向聽眾募款。

如此,總共募集到超過1000萬日圓的資金,在新冠疫情穩定的2021年8月,開始啟動第4次調査,這也將是最後一次。當然,在第3次調査捲起袖子幫忙的當地居民也繼續投入。

不出所料,果然出現了另一具成人男性的遺骸。

伊木力墓地遺跡的整體配置圖,千千石米格爾夫妻就埋在這裡。從左側墓穴出土的是成人男性的遺骸,右側墓穴是成人女性的大腿骨、牙齒以及珠子等的陪葬品(淺田昌彥提供)
伊木力墓地遺跡的整體配置圖,千千石米格爾夫妻就埋在這裡。從左側墓穴出土的是成人男性的遺骸,右側墓穴是成人女性的大腿骨、牙齒以及珠子等的陪葬品(淺田昌彥提供)

由學者專家組成的千千石米格爾墓地挖掘調査指導委員會經過再三審議,委員長的谷川章雄也是早稻田大學人間科學學術院教授(前日本考古學協會會長)的答覆是「經過嚴密的調查判斷,確定是千千石米格爾夫妻的墓地。」

以指導委員會得出的結論為基礎,大石和淺田花了2年整理大量資料,寫成報告書以及製作分析表,於2024年3月下旬,走訪相關的自治團體並提出報告成果。

同一年5月18日,在諫早市美術・歷史館召開最終報告會,向贊助人說明調查成果,長達20年的挖掘調查計畫順利結束。

追求「宗教普遍性」的米格爾

結果,米格爾究竟捨棄「信仰」了嗎?

淺田說:「關於這一點,我選擇不介入。也許不管我說什麼,別人都會認為因為我是米格爾的子孫,脫離不了這樣的偏見。所以,我把這個問題交給各位專家來判斷。」

「如果米格爾的名譽得以恢復的話,我當然很高興,但是,我更高興的是,當地居民團結起來參與挖掘調查的工作,他們才是核心,之後我才知道,以民間為主體進行遺跡挖掘調查是非常罕見的。」

另一方面,對大石而言,這20年間的心靈支柱來自於「米格爾不是叛教者」的堅強信念。

「脫離耶穌會是事實。但是,他捨棄基督教並改信日蓮宗一事,只有傳教士在書信裡面提到。這次的調査幾乎可以證明他並沒有棄教。對於自己的名譽得以恢復一事,我想墓裡面的米格爾應該很高興,也感謝大家的付出。」

1952年生於長崎縣平戶市的大石一久。他在山口大學專攻東洋史,曾經在縣立高中任教,之後任職過長崎縣文化振興課、長崎歷史文化博物館,也擔任過大浦天主堂吉利支丹博物館研究部長(筆者攝影)
1952年生於長崎縣平戶市的大石一久。他在山口大學專攻東洋史,曾經在縣立高中任教,之後任職過長崎縣文化振興課、長崎歷史文化博物館,也擔任過大浦天主堂吉利支丹博物館研究部長(筆者攝影)

他回想到一開始著手調查墓碑時,在米格爾的故鄉千千石町對天主教徒的居民進行訪談,那時有位老人說的話,他至今無法忘記。那位老人以前在平戶工作時,曾經被同事說:「你是從千千石町來的啊?那你就是『鬼子』囉。」

「鬼子」是米格爾的代名詞。

根本無法想像怎麼會有如此惡毒的稱呼流傳下來。不過,同時也轉念思考。

「相反地,米格爾會遭到這般嚴厲的抨擊,也許是基督教會方面有讓人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吧。」

戰國時代,耶穌會在日本傳教之際,多次破壞寺院和神社等,不人道的行為頻傳。甚至,也有疑似擬定計畫要破壞伊勢神宮,或者默許葡萄牙商人把日本人奴隷賣到海外等的情形。這些也被認為是秀吉發布伴天連追放令的背景。

「面對耶穌會接連不斷的負面作為,米格爾也看在眼裡。個性純真的他,也許是對教會的不信任感和失望日漸加深,明知會受到抨擊也堅決退出的吧。」

包括耶穌會方面的證詞,說他改信日蓮宗並且在大村藩當官一事也不符史實,因為當時大村藩的基督教信徒人數迎來了巔峰時期。

「藩主大村喜前是米格爾的堂弟,有可能是他想要建立基督教王國,所以才延攬米格爾的吧。從墓的豪華程度來看,他的後半生並不是人們所以為的,像是『不枯的雜草』在街上窮困潦倒之類的可憐叛教者,反而是過得意氣風發。」

據說米格爾身為少年使節的一員前往歐州之際,曾經如此說道:

「(自己是)直屬於全世界的一位居民,也是公民。」

「他的意識裡,經常抱持著『世界公民』這樣的理想,因此直到最後,仍以『宗教的普遍性』作為優先考量。他深知本地化(inculturation;指傳教士在各地傳教時要導入異文化且進行在地化)的重要性,也很重視日本人的傳統和文化。這就是我導出的結論。」大石總結道。

花了20年證明伊木力墓碑是千千石米格爾夫妻之墓的淺田昌彥(左)和大石一久(淺田昌彥提供)
花了20年證明伊木力墓碑是千千石米格爾夫妻之墓的淺田昌彥(左)和大石一久(淺田昌彥提供)

與千千石米格爾相關的景點


標題圖片:在長崎歷史文化博物館的主辦下,2024年3月23日,首度推出千千石米格爾夫妻之墓的導覽行程。來自長崎縣内及縣外的眾多參加者細心聆聽大石一久的解說。(筆者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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