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戰80年】瞄準美國本土的和紙氣球炸彈：日本動員少年・少女製造的虛幻「決戰武器」

讓炸彈乘著西風帶飛向太平洋的彼端？

數不清有多少次抬頭仰望蔚藍天空。

1944年初春。當時16歲的小川辰夫（97）在位於外房九十九里沙灘南端的一宮海岸（千葉縣一宮町），與同世代的年輕人一同參與「氣球炸彈」飛行測試的輔佐工作。

6個人一組讓氣球膨脹起來，檢查有沒有破洞之後進行施放，讓氣球飛向天空。然後，巨大的氣球像是被藍天吸進去，飛行高度不斷往上攀升，確認氣球順利進入西風帶，往太平洋的方向前進，直到看不見為止，這群少年就這樣一直仰望天空。

發生在約80年前春天的這段往事，小川依然記憶清晰。

「一開始會被海風吹向內陸，但一旦飛到更高的天空，乘著高速氣流就會改變方向，因為氣球很大，所以看得很清楚。」

小川繼續說道：

「我知道那個是氣球炸彈呀，雖然還是個小鬼頭，但是『這種東西有辦法打贏美國嗎？』大家都在背後竊竊私語。」

氣球炸彈──。這是負責研究、開發秘密武器的機構，舊日本陸軍的「第九陸軍技術研究所」，後改為「登戶研究所」研究出的爆炸性武器，被稱為「ふ號武器」（Fu-Go balloon bomb；以下稱為Fu-Go）。

該研究所的研究員草場季喜將陸軍傳統使用的紙製氣球加以改良，在和紙上塗好幾層的魔芋漿糊來增加強度，完成了可以飛行大約1萬公里的耐度、直徑約10公尺的巨大氣球。再經過中央氣象台和陸軍氣象部的仔細調查，推算出在高度1萬公尺前後，乘著毎小時200～300公里的西風帶，若是速度加快的11月，大約2天就能夠抵達美國大陸。

日本軍打算將炸彈裝載在氣球上，企圖轟炸美國本土，為了判斷實際作戰的可行性，1944年2月至3月的期間，在一宮海岸進行氣球炸彈的飛行測試，小川等人被動員到海岸參與飛行測試的輔佐工作。

「靠這種東西，根本贏不了吧！」

登戶研究所負責開發並製造電波武器及化學武器，以及用於「諜報戰」的武器，像是偽造中國紙鈔的假鈔印製等，有600人以上的地區居民在此工作，成為研究人員的輔佐員。從小生長於川崎市的小川，自國民學校高等科畢業後成為軍屬，也在登戶研究所工作。

起初被分配到工廠擔任車床工，後來被下令前往千葉的一宮海岸進行特別任務，那就是氣球炸彈的飛行測試。

｢可能是因為我的體格壯碩吧，有6位同齡左右的壯碩傢伙被叫到海岸，然後一起扛著不知道從哪裡運來、裡面裝著氣球的木箱到沙灘上，要我們用充氣筒讓氣球膨脹，正式施放時，要在氣球上裝載炸彈，飛向美國。｣

6位少年一起搬運裝在木箱內的氣球，小川辰夫說：「實在重得要命。」拍攝於川崎市內（濱田奈美攝影）

要讓1個巨大氣球膨脹起來，需要的氫氣量是300立方公尺，要耗費大約50支氫氣筒，少年們得花上幾個小時，才終於讓1顆氣球膨脹起來。因此，1天施放的氣球數量是4～5顆左右。尋找氣球表面的「破洞」也是少年們的工作。

「站在梯子上進行全面檢查，一直到頂端為止，找到1個洞，就可以拿到一顆地瓜，雖然在旅館裡就可以吃地瓜吃到撐，但還是鼓足幹勁努力地找。」

小川看起來像是在分享愉快的回憶。

少年一旁還有「觀測班」隨機待命，氣球上裝有無線電探空儀，可以透過飛行中發出的電波來確認氣球的位置和狀態。

「好像掉進海裡了」「失去訊號了」

有一天，軍隊幹部收到確定氣球抵達美國的消息，來到海岸旁的小鎮上。把所有參與人員集合在旅館的某個房間後，幹部說：

「大家辛苦了。氣球炸彈是我國唯一可以攻擊美國的武器。」

那個場合似乎是慰勞會。大人們舉杯慶祝，而少年們則是回到房間。

「靠這種東西，根本贏不了吧！」少年們天真地相視而笑，年紀比我們大的班長從宴會溜走後，也丟下一句「日本會輸的啦」，就一個人跑到街上。

「那一晚，班長沒有回來。那之後，一轉眼戰爭就結束了。」

小川等人完成任務後回到川崎，大約半年後的44年11月，軍隊開始執行「Fu-Go作戰」。

一宮町設立的紀念碑「施放氣球炸彈的基地遺跡」，寂靜地豎立在比起實際場所更為內陸的公園角落（橫關一浩攝影）

「遭到抹滅」的少女們

用於「Fu-Go作戰」的氣球炸彈都是少女們一顆又一顆親手製作而成的。 44年8月公布「女子挺身勤勞令」，徵用12歲以上的未婚女性參加「勤勞動員」，除了女學生以外，還有飲食店的女店員被召集到東京的寶塚劇場或有樂座等大型劇場裡，被命令製作巨大的紙製氣球。每天，少女們被憲兵如此威脅道：

「這是重大的軍事機密，絕對不可以對外洩漏。」

不過，這群少女群像透過2024年發表的小說回到了現代，即藝術家兼作家的小林Erika的《女の子たち風船爆弾をつくる》（暫譯：製作氣球炸彈的少女們）（文藝春秋）。

小林在這部作品裡聚焦於當歌頌和平少女時代的女學生們不經意被捲入戰爭中，每一個人作何感受，又度過了什麼樣的人生？

例如，少女們被召集到東京的寶塚劇場內，參與製作氣球炸彈的景象。

我跪坐在座墊上，將裁剪好的和紙黏合起來。（略）
我用手指沾了木盒裡的魔芋漿糊，即使是夏天，仍覺得冰涼。

因為裡面參雜藍色粉末，所以呈現半透明的藍白色。
然後把它塗在和紙的重疊處。
和紙裁剪完的殘片（略）三片加起來約有一張榻榻米長的梯形。

出自《製作氣球炸彈的少女們》

有關登戶研究所的資料或證據，隨著戰爭結束，同時也面臨被湮滅的命運，讓小林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費盡千辛萬苦。但是，在堅持不懈地四處向女學生們就讀的雙葉高等女學校（現為雙葉中學校・高等學校），打聽詢問之下，結果與意想不到的「資料」邂逅。

「任教過的老師將某場座談會內容記錄下來的文章；退休老師彙整的文集；甚至是留下字跡的紙條。很多都寫上了學生名字，老師們認知到是『重要的東西』，學校方面也一直保管著。這些資料與被承載下來的回憶，一同託付在我身上，真是個奇蹟。」

把氣球炸彈的材料「氣球紙」浸泡在氫氧化鈉液後，再用水清洗的女工。（在小倉造兵廠。推測是由舊陸軍省委託的攝影師拍攝的，明治大學和平教育登戶研究所資料館提供）

小林獲得證詞的來源之一，是來自雙葉的畢業生南村玲衣，她曾經自費出版製作氣球炸彈的經驗。南村在戰後結婚，忙著照顧孩子，有一次在街上的書店櫥窗內，看到一張照片，和自己以前製作的氣球一模一樣，那個時候才第一次知道「我們被迫做了什麼東西」，內心受到衝擊。

於是，南村親自前往防衛廳（當時）要求出示資料，收集證詞，並整理成書，於 2000年出版。被小林問到行動力的來源時，南村如此回答：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真相？」「這是我對這件事被隱瞞的抵抗。」

小林說：

「當我聽到『抵抗』這個字眼，覺得自己身為與歷史相連的人，必需延續這份使命，不應當有任何一個人『被視為沒有這回事，遭到抹滅』。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她的決心濃縮在小說裡，人數龐大的少女以「我」或者「我們」的人稱，遲疑謹慎地進行「獨白」，拼湊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內容，以及標示證詞和史實出處而刊於卷末的多達248個腳註。

「我極盡可能地忠實於少女們說的話和史實，雖然一開始擔心讀者能不能夠接受，但後來知道有很多讀者買來看，我很驚訝。」

隨著小説的暢銷，讓傳遞登戶研究所史實的「明治大學和平教育登戶研究所資料館」（川崎市）的狀況也有所改變。為了看氣球炸彈的展示，參觀者急速增加，尤其是女性明顯增加，並留下「當作自己的事來思考」的感想。

「我真的很高興大家在讀完我的作品之後，能夠有所行動。」小林滿面笑容地說道。

對玉音放送並不驚訝　「連小鬼頭都知道」

日本軍希望透過「Fu-Go作戰」來挽回戰爭局勢，總共施放了共9300發的氣球炸彈，朝向美國飛去。但是，實際上抵達美國本土的炸彈大約只有1000個，死亡人數是正在野餐的牧師一家7個人，因為碰觸未爆彈而不幸犧牲。45年4月，美軍開始登陸沖繩本島，大本營（大日本帝國陸海軍的最高統帥機關）命令中止「Fu-Go作戰」。氣球炸彈空虛地結束任務。

8月15日早上，登戶研究所收到「湮滅證據命令」，內部人員開始破壞製造物、燒毀資料並埋入地底下。小川在忙著執行命令的同時，看著大人們的身影。

「幾天前，從神戶港退回來的偽鈔被塞入焚化爐燒掉了，那些灰燼四處飛，還飄到鎮上，有人撿到還很開心呢。」

他記得是在住家前面的農田裡聽到玉音放送宣布敗戰，因為音質不良斷斷續續，沒有聽得很清楚。不過，看到大人們在一旁嗚咽，他說：「我並不驚訝」。

「如果看過美國轟炸機的話，就連小鬼頭也知道用氣球炸彈根本打不贏。戰爭這種東西，絕不能再發生第二次。」

一宮海岸過去曾經是施放氣球炸彈的基地。蔚藍天空下，一大早就有很多衝浪者在等浪（橫關一浩攝影）

協助編輯：株式會社POWER NEWS

標題照片：檢查和紙是否成功黏合起來，以及進行氣球炸彈是否有破洞的「氣密性檢測」的女工們。（在小倉造兵廠。推測是由舊陸軍省委託的攝影師拍攝的，明治大學和平教育登戶研究所資料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