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芥川獎作家九段理江:與 “共同作者”AI的距離,以及對「語言」「節奏」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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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以《東京都同情塔》獲得芥川獎的作家九段理江,表示有部分內容使用生成式AI協作而引起廣大矚目。該作品在海外的翻譯出版熱潮不斷,本文採訪其寫作背景和九段對「語言」的強烈情感。

九段理江 QUDAN Rie

1990年,生於埼玉縣。2021年,以《糟糕的音樂》(悪い音楽)獲得文學界新人獎,正式出道。之後,陸續發表《Schoolgirl》(藝術選獎新人獎)、《寫詩的馬》(野間文藝新人獎)等作品。2024年1月,以《東京都同情塔》成為芥川獎作家。

海外的翻譯出版熱潮

「5%內容由生成式AI協作。」──去年,九段理江以《東京都同情塔》(以下稱《同情塔》)獲得芥川獎之際,在記者會上發表的這一句話,掀起熱烈議論。

該作品的現實世界中,被棄為廢案的札哈・哈蒂(Zaha Hadid)的「新國立競技場」得以建設,舞台即是2020年東京奧運後的另一個日本。建築師牧名沙羅生活在對罪犯極度寛容的社會,並參與新監獄「シンパシータワートーキョー/ Sympathy Tower Tokyo」的設計。雖然她對工作全力以赴,但是對於塔的命名也好,概念也好,都感到不協調。以這座被牧名評為「重現巴別塔」的高塔建設為中心,描寫生成式AI的人工語言不斷增生的世界,大量使用片假名的外來語,對日文和日本社會拋出諸多疑問。

此作獲獎後不久,也在海外引起話題。目前已經在韓國、臺灣、法國、義大利、德國翻譯出版,預計8月在英國、9月在美國發行。此外,包括俄羅斯在內的6個國家也預定出版。

若是“95%” 由AI創作的話,會是如何?

“使用AI”的言論不斷發酵,《同情塔》出乎自己意料地引起了廣大迴響,但九段表示:「並非一開始就戰略性地打算使用AI,」「最初只決定好要寫建築,以及關於語言的題材。我經常還沒構思情節就開始動筆,邊寫邊與自己的生活做連結是我的一貫作風。」

「2年前開始寫《同情塔》的時候,剛好ChatGPT受到矚目,所以就私下使用看看。剛開始是因為自己正在煩惱身為作家今後應該如何走下去,才找ChatGPT諮詢。」

「陷入沮喪的時候,該如何重新振作?──首先我試著提出單純的疑問,它的回覆超乎我所預期的,完全不遜於精神科醫生等專業人士寫的建議文章,這一點令我感到有趣。」

「不過,如果和ChatGPT一來一往地交談下去,就會發現與人類之間的對話不同,或感受到AI的極限,如果把這種不協調感呈現在小說裡面,說不定會激發有趣的化學反應?契機就是始於這個念頭。」

實際上,針對登場角色的提問,來自AI的回覆頂多僅有一小部分是參考ChatGPT的文章,「5%」是九段在記者會上脫口而出的數字罷了。

「得獎後的這1年間接受了各種採訪,都會被問到 “5%是哪個部分?”“ 5%嘗試用AI協作,感想如何?”之類的,但我沒有自信能夠回答得很好。就連我自己本身,仍無法好好說明與AI之間的距離感。」

這個時候,雜誌《廣告》的編輯部提出「與AI共同創作」的邀約,由九段寫5%,而生成式AI寫95%。比起回答採訪問題,透過“5%”的《同情塔》和 “95%” 的AI創作相互比較,包括她本人在內,以及社會大眾也會有個明確的答案,因此接受了這項寫作挑戰。

共同創作的短篇小說是《影之雨》,而且在作品完成之前,網路上也同步公開九段和AI的大量“對話”(指示詞=prompt),可以很清楚知道現階段用AI“寫小說”是怎麼一回事。「AI想出的點子遠不及人類的知性」,九段在相關的採訪中如此說道。

以語言為前提

從2021年的出道作《糟糕的音樂》到《同情塔》為止,發表的 4部作品各有特色。

「每次,我都會思考這部小說需要什麼樣的語言,適合什麼樣的文體?我自己必須先理出一個頭緒,不然就會感覺渾身不舒服,在開始寫小說之前,先有語言。」

為何對「語言」的堅持如此強烈呢?

「活了34年,從小開始就覺得活著這件事很不可思議,這種感覺跟我動筆寫小說有關係,我把語言當作是證明自己依然活著的手段,因為能夠用語言把自己的生活表達出來,把思考落實。」

小說的構思契機各式各樣。第2部小說《Schoolgirl》的概念是把太宰治於1939年發表的《女生徒》更新為「2022年版本」,描寫一位14歳少女在影片網站上不斷地向這個世界談論環境問題和自己的母親,以及母女關係。

第3部小說《寫詩的馬》裡,描寫人類和馬的歷史之際,賽馬成了重要因素,內容穿插名駒的名字與直播賽馬實況的情形。「《寫詩的馬》一詞是有天睡午覺醒來時,腦海中閃過這個詞彙,直覺地想用在小說標題,為了寫小說而收集的資料裡面有賽馬,也做了很詳細的調查。」

在《同情塔》中,腦中浮現「重現巴別塔」一詞,覺得必須要把它寫入小說裡。此外,為了寫建築的故事,大量涉獵建築師寫的書,其中也受到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的影響。

初戀對象是三島由紀夫

對九段而言,三島由紀夫是特別的存在。14歲時,她在網路上看到1969年三島在東京大學與全共鬪學生展開辯論的影片,內心大受震撼。

「三島曾經是我認真談戀愛的對象,而且是初戀。透過影像,對他的聲音和動作感到怦然心動,讀了他的小說之後,更是完全沉迷其中,包括文體在內,我喜歡三島的一切。因為是從聲音、動作認識他的,所以每次反覆閱讀他的作品,就能感覺他的聲音栩栩如生地重現。」

中學3年級時,出現拒學(不登校)情形,其背景是父母離婚而轉學的緣故,這也是之所以會被三島由紀夫吸引的環境因素,她如此分析自己。

「與三島的相遇,是在我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絕望的時候,那時因為拒學,甚至還想到出席天數不夠的話,說不定沒辦法升高中。」

「這段期間,身邊沒有可以依靠的朋友,14歲的自己背負著太過沉重的東西。生活中,與同年齡層的人完全沒有對話,只有和書的交流最為深厚。以三島由紀夫為中心,有10年左右的光陰,都活在與“死人”的交流裡頭。」

當時自己還是個孩子,卻仍然拼命地想辦法改善父母失和或者溝通障礙的問題,然而遭遇到「挫折」的記憶一直揮之不去。「這或許和我對於語言和對話的強烈堅持有所關聯。」

翻譯重視節奏勝於意義

九段仿效30歲開始健身的三島由紀夫,這幾年熱中於上健身房鍛鍊肌肉。她認為身體和文體密切相關,鍛鍊身體的話,文體也會跟著改變。還有,她熱愛聽音樂,從古典到嘻哈,涉獵範圍廣泛。和音樂一樣,她說:「文體的節奏也很重要。」

《東京都同情塔》一書在海外被陸續出版,而關於翻譯,講究語言和文體的九段又是如何思考的呢?

「去年,我和(負責英譯的)Jesse Kirkwood見面時,告訴他即使有損原文意思,也希望能夠以英文的節奏為優先。」

「我並不拘泥於正確性,但英文要能夠流暢易讀,這絕對重要。Jesse已經翻譯過我的短篇小說(以饒舌音樂為主題的〈Planet Her 或最早的女饒舌歌手〉),日文的押韻無法照著字面翻,雖然無法忠實呈現原文,但我覺得對語言節奏的感覺要很敏銳。我知道他很重視英文的音韻,是一位我很信賴的譯者。」

《東京都同情塔》(左)與8月預定發售的英國版(新潮社提供)
《東京都同情塔》(左)與8月預定發售的英國版(新潮社提供)

近年,日本女作家在海外成為矚目焦點。起初,九段也以為《同情塔》陸續被翻譯出版是因為「AI」「芥川獎」「女性作家」的“熱門字”湊在一起的關係。但是,今年參加臺灣和義大利的書展後,她感受到出版社真誠的態度。

「像是義大利的L’IPPOCAMPO出版社原本是以出版視覺書或童書為主,並非小說,當然這次也是首度發行日本小說。當我知道由該社喜愛日本文化、文學的人士熱情推動下決定發行,也真實感受到對方重視這部作品的心意,促成了這次的翻譯出版。」

當《東京都同情塔》被翻譯成世界上的各種語言,分別會以什麼樣的節奏呈現出來呢?以及,今後九段會推出何種題材、文體的作品,又會帶給讀者什麼樣的驚喜?讓人感到興味盎然。

標題及採訪圖片攝影:花井智子

標題圖片:攝於新潮社(東京都新宿區)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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