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都是怎麼出道的?――臺日文壇結構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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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對於翻譯日本文學作品雖異常積極,但其實一般人對日本文壇的多彩豐富性之認知有限。文學獎的意義與實際狀況,新人作家如何出道,作家在文壇的定位等,臺日文壇結構大為不同。筆者以自身經驗及觀察進行解說。

臺灣書店平臺上的日文小說及讀者對日本文學的認識

2019年2月,我為宣傳《獨舞》中文版,回到了久違的臺灣,趁機逛了幾家「誠品書店」。看到許多年輕人就直接坐在店內地板上看書(這是日本絕不可能看到的景象),我不禁感到一陣懷念,又覺可愛。然而有件事讓我頗為吃驚:看到書店門面那塊專擺新書的區塊,感覺竟像穿越時空,宛如回到了1、2年前的日本書店。

原因是,大約1年半至2年前那些在日本的書店門面平臺販賣的暢銷書,許多都出現在臺灣的書店,簡直是直接移植似的。北野武《老派》、東山彰良《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村上春樹專訪集《貓頭鷹在黃昏飛翔》、塩田武士《錯視畫的利牙》、辻村深月《鏡之孤城》、川口俊和《在咖啡冷掉之前》……等等,竟然連那本文體仿擬書《大仿寫!文豪的100種速食炒麵寫作法》都擺在書店架上(這到底是怎麼翻譯的)!由於我曾做過日本輕小說中譯工作,本就知曉臺灣對於翻譯出版日本書籍,其積極性可謂異常,但仍沒想到竟至如此,不禁一驚。

然而,除了那些專門研究的學者以外,臺灣的一般讀者,似乎並不見得對日本文學真的那麼熟悉。在《獨舞》的宣傳活動上,我有機會和讀者交流,當問到「你日本文學都讀些什麼」的時候,讀者回答的作家大抵不出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太宰治這些日本近代文豪,現代作家較廣為人知的大概就是村上春樹和東野圭吾了。又比如說在網路上某些日本文學的討論區,每當有人問「有沒有什麼推薦的日本文學作家」,網友的回答也大抵不出這幾個名字。若拿中國文學來打比方,就好像大家都還在讀魯迅、老舍似的。

這其實也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我自己在高中時期對於日本文學的認知,也僅止於「近代文豪+村上春樹」而已,頂多是後來再加上吉本芭娜娜和江國香織。還是等到移居日本,日文能力也提升到能較自由地閱讀日文小說之後──其實那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而已,並不算多久之前──,才有機會能夠接觸更加多元的日本文學樣貌(當然若和日本的愛書人相比,恐怕我的讀書量還是壓倒性的不足)。正因如此,我才更加強烈期待臺灣的讀者能對日本文學多采多姿的面貌,有更深的認識。

正如前文所說,臺灣出版日本文學的速度極為驚人,然而那絕大多數都是直木獎或書店大獎的得獎作品,再不然就是有拍成電影或電視劇的小說。日本的直木獎和書店大獎在臺灣的出版業界受到很大的關注,然而其在日本文壇的定位,一般讀者似乎不太容易理解;同時,大部分讀者大概也不曉得芥川獎和直木獎的區別在哪。另一方面,臺灣文學獎的情況,在日本更是幾乎無人知曉。因此本文將以文學獎、作家出道等文壇裡的狀況為主,介紹臺灣與日本的差異。

臺灣誠品敦南店新書區。右方有《錯視畫的利牙》等日本文學,左方有吳晟《我的愛戀我的憂傷》等臺灣文學,拙作《獨舞》就擺在兩者之間。我相當感謝書店店員如此精心安排(筆者攝影)
臺灣誠品敦南店新書區。右方有《錯視畫的利牙》等日本文學,左方有吳晟《我的愛戀我的憂傷》等臺灣文學,拙作《獨舞》就擺在兩者之間。我相當感謝書店店員如此精心安排(筆者攝影)

臺灣:誰都能拿文學獎

我在日本作為小說家出道時,曾對責任編輯說:「其實我在臺灣也拿過文學獎。」編輯立刻反應:「所以妳在臺灣也已經出道出書了?」,看來「拿過文學獎卻沒出道」這件事,在日本編輯看來,是頗難理解的一件事。

但這種情形在臺灣極為普遍,因為臺灣文學獎的數量多如星雲,其形式與得獎所代表的意義,皆與日本大不相同。

臺灣的文學獎可大致區分為「學生文學獎」、「地方性文學獎」、「全國性文學獎」等3種。「學生文學獎」是只有學生才能投稿的獎,一般都是由高中校刊社或大學文學院系主辦,在這種情況下,多半只有「該校學生」才能投稿,文學獎的舉辦目的也在於「推廣文藝創作風氣」。當然也有些學生文學獎是由文學雜誌社或企業舉辦的,這種情況就不限於一校,而是全國學生皆能投稿。學生文學獎中較為知名的,如臺大舉辦的「臺大文學獎」(限臺大學生投稿)、明道文藝雜誌社舉辦的「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以華文創作的國高中生,不限國籍皆可投稿)、以及臺積電和聯合副刊共同舉辦的「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限臺灣高中生可投稿)等等。

「地方性文學獎」是由地方政府舉辦的文學獎,大部分會限定必須在該地居住、上學、工作過的人才能投稿,或者是規定作品內容必須描寫該地區的風土民俗等。較為有名的有臺北市舉辦的「臺北文學獎」或臺中市舉辦的「臺中文學獎」等。

「全國性文學獎」顧名思義,就是全國都可投稿的文學獎,其中以三大報文學獎(中國時報「時報文學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聯合報文學獎」)及聯合文學雜誌社舉辦的「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最具代表性。可惜的是三大報文學獎如今僅存「林榮三文學獎」,而「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也於2014年停辦。

「臺大文學獎」得獎作品集。在臺灣得了文學獎,有時得獎作品會像這樣集結成書,但要出版個人著作並不容易(筆者提供)
「臺大文學獎」得獎作品集。在臺灣得了文學獎,有時得獎作品會像這樣集結成書,但要出版個人著作並不容易(擷取自博客來網站)

臺灣不只是文學獎為數眾多,大部分文學獎除了短篇小說組(字數限制多在1萬字以內)之外,還有散文組、極短篇組、新詩組等等,各組一般約有數十篇至數百篇投稿作品,要從中選出第1名、第2名、第3名,以及佳作3名,共6名(或更多)得獎者。也就是說,每次文學獎都會產生二十幾位得獎者。

文學獎數量如此多,得獎人數也多,只要是對文學創作感興趣,並持續耕耘投稿的人,多半能拿下幾個獎項。在得獎者「通貨膨脹」的情況下,「得文學獎=作家出道」這一等式就難以成立,而臺灣也幾乎沒有「只要拿下這個獎就能成為作家」的公開徵稿的文學獎。所以想成為作家的人,大抵不會花大把時間寫出一篇較長的「嘔心瀝血之作」,而是傾向寫出多篇短篇作品,不斷持續投稿。大家期望,只要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文學獎得獎名單夠多次,就會有出版社的伯樂來找自己,詢問有沒有意願出書。至於我自己,若不問獎項規模大小,在臺灣拿了也有30次的文學獎,仍然沒能出道出書。

日本:純文學與娛樂文學嚴然二分

與臺灣不同,日本有好幾個獎項是「只要拿下就能成為作家」的。以純文學來看,最具代表性的便是5大文學雜誌(講談社《群像》、新潮社《新潮》、集英社《昴》、文藝春秋《文學界》、河出書房新社《文藝》)舉辦的文學新人獎。而娛樂文學這邊也有娛樂文學雜誌(講談社《小說現代》、新潮社《小說新潮》、集英社《小說昴》等)舉辦的新人獎。這些獎項只徵小說作品,得獎作品通常只有1篇,投稿作品卻高達2000篇左右,競爭極為激烈。

得新人獎,等於「作家出道」,也就是「進入文壇的入口」。有趣的是,日本在「入口」的階段便已區分出「純文學」和「娛樂文學」的不同,這也是日本文壇的特徵之一。我自己是拿「群像新人文學獎」出道的,因此屬於純文學。這個「純文學/娛樂文學」的區分,在出道之後也會一直跟著作家,作家會以其出道時拿的獎項,被區分成「純文學作家」或「娛樂文學作家」,在那個框架之中進行創作,兩種作家發表作品的媒體不同,目標獎項也不同。純文學作家會朝得「芥川獎」努力,娛樂文學作家則是「直木獎」。在我喜愛的日本文學作家中,村上春樹、松浦理英子、村田沙耶香等人屬於「純文學系統」,而中山可穗、湊佳苗、東山彰良等人則是「娛樂文學系統」的作家。在臺灣,「直木獎」的名氣大於「芥川獎」,但其實兩者根本是不同系統的獎項。順帶一提,「芥川獎」和「直木獎」都不是公開徵稿的文學獎,因此無法「投稿」,而是只要作家在雜誌或書籍上發表新作品,便會自動列入評選名單裡。

除了「純文學/娛樂文學」的區分之外,作家的職涯也有一些類似階級的區分。以純文學為例,得了「新人獎」便能成為「新人作家」,每次發表作品便會在雜誌或報紙的「新人小說月評」、「文藝時評」專欄獲得介紹並受到評論,同時成為「芥川獎」的評選對象。只要拿到「芥川獎」就能成為「中堅作家」,職涯更進一層,像紫式部文學獎、野間文藝獎等,都是針對中堅作家頒發的文學獎項。中堅作家重複受到獎項、文壇與讀者的肯定,便能成為頂尖的作家。這種傳統文壇的階級劃分,比起臺灣要明顯許多。

我出道那一期的《群像》文學雜誌封面。《群像》為日本純文學5大雜誌之一,擁有70年以上的歷史(筆者提供)
我出道那一期的《群像》文學雜誌封面。《群像》為日本純文學5大雜誌之一,擁有70年以上的歷史(擷取自官方網站)

然而,近年這樣的結構也漸漸出現解體。首先,許多人開始質疑「純文學/娛樂文學」這樣的區分在現代是否仍具意義,因此出現了像「書店大獎」或是「推特文學獎」這種不分類別皆列為評選對象的獎項。前者是讓書店店員投票,票選店員「最想賣的書」的文學獎,後者則是在推特上讓讀者自由投票票選其心中第一名的作品。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作家已不是透過傳統新人獎的方式,而是在小說發表網站上發表小說,受到讀者歡迎,引發編輯關注,進而出書、出道的。從這個管道出版的書,有不少都比得傳統新人獎的書賣得要好,或許這也暗示了傳統文學雜誌和新人獎在現代的侷限。

臺灣和日本文壇結構雖然在許多方面有著很大的不同,可惜出版業低迷這一現象倒是共通的。為了能讓書賣得更好,出版業界人士無不想方設法、費盡心力。而我作為一個橫跨臺灣與日本的作家,只能一邊期待兩國的文學讀者能夠有所增加(雖然期待也沒用),一邊繼續寫我的小說了。

標題圖片:拙作《獨舞》日文版與中文版,封面設計的匠心大有不同(筆者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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