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深處的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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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病毒疫情告急之下,政府發布緊急事態宣言,習以為常的日常已停擺超過一個月,即將迎來的日本大型連假黃金週,也蒙上了一層陰影。在此非日常的時刻,筆者來到久違的新宿街頭,欲親眼見證並記下此刻的新宿變貌。

陰鬱的連假前夕

黴灰的黃金週。

從東京都政府開出要求民眾避免外出的第一砲,已過了一個月,日本政府發布緊急事態宣言也已過了兩週。四月底,日本全國即將迎接大型連假,黃金週。數著日曆算了一算,幸運的人甚至可以放到十二天連假。深恐民眾黃金週出門旅遊導致疫情擴大的東京都,祭出了「黃金週=在家週」的口號,呼籲民眾在家度過連假。

其實無須政府指導,身為老是坐在家中的「作家」,我從三月中旬之後除了日常購物,便幾乎沒有外出。原先安排的演講、書店活動全部取消,和朋友聊天或接受採訪也全都改為線上進行。掐指一算,竟已一個多月沒搭乘電車,這對東京人而言可是不得了的紀錄。

在家久了總會悶出病來,加以運動不足,前所未有地感到整個身體都在渴望陽光、新鮮空氣、旅行與美景。在這時節當然不可能旅行,頂多望著照片過乾癮,但出門散個步還算可行。黃金週前一天,週五下午,我戴上口罩、穿上布鞋,搭上電車前往睽違了一個多月的新宿。

其實若只是散步,大可在住家附近走走便罷。然而一直待在郊區,實在缺乏對疫情的現實感。我雖住在東京都,卻是東京都幾乎是最西郊的地區,一個叫八王子的小市,與新宿的直線距離為三十二公里,大概等同於台北車站到桃園中壢車站的距離。待在家中看著日出日落光影變化如常,走出家門發現行人依舊來往,商店街仍然熱鬧,雖然卡拉OK、遊戲場、柏青哥全都拉下鐵門暫停營業,街道的景色與新聞裡連日播報的疫情仍有巨大落差,每天新傳出的確診人數與死亡人數,也被稀釋為單純的數字。待在家中固然安全,但自我隔離卻意味著與世界、與現實的斷絕。一股莫名使命感湧上:我必須親眼見證這場全球性的災難,見證被奪走的日常,一方面是出自寫作者的天性,另一方面則是出於對新宿的情感。我想親眼看看新宿現在的樣貌,將之銘刻於心,而不是透過他人的照片或影片來間接認知。

變貌的新宿街頭

從八王子到新宿,搭上中央線便能直達,無需轉乘,快車耗時三十多分,每站都停的慢車則需將近一小時。這天大晴,還算溫暖,午後陽光燦爛明朗,一片潑墨似的漸層藍天,僅偶有幾處厚雲醞釀著些許不穩氛圍,整體無傷大雅。下午是離峰時段,加之政府的外出禁令,電車內小貓兩三隻,座位僅坐了十分之三,大家都乖巧地空著二至三個座位就座。

若是從新宿搭車前往八王子,車窗外的景色變化會明確告知你正在前往鄉下。新宿、中野一帶的高樓大廈、百貨商場、集合住宅、大棟公寓,過了國分寺、立川之後便漸漸隱去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稀疏低矮的獨棟平房,甚至還有田地。此時我從八王子前往新宿,看著窗外景色不斷往後流逝,樓層漸漸高了起來,最後終於長成熟悉的新宿高樓群,在高架橋上便可認出新宿都廳、歌舞伎町、新宿ALTA及站前廣場。

每日吞吐量高達三百五十萬,排行世界第一的新宿車站,此時也避免不了稀稀落落的命運。連通東口與西口那條總是人滿為患的通道,此時竟可一眼望穿,東口剪票口外平時總聚集著等待朋友會合的人潮,此時也近乎空無一人。

出了東邊剪票口後左轉,步入新宿地下道已是我的習慣。號稱迷宮的新宿車站,其錯綜複雜的地下通道總令初來乍到的人陷入迷途,但對熟悉的人而言,這便是四通八達的便利路徑,在寒冷的季節或下雨降雪的日子,能保你不受雨露風霜所苦,優雅地抵達目的地。要前往歌舞伎町時,我會從地下道鑽入新宿ALTA百貨商場,從商場後門走出後繼續向北,跨越寬廣的靖國通之後便是歌舞伎町的牌樓。

但此時新宿ALTA歇業,地下入口緊閉,無法穿越。我只得走入口前方樓梯,從地下二樓爬到地面。到了地面後,眼前便是連接著大型購物商場LUMINE EST的新宿車站巨型建築,以及稱不上寬闊卻總是人來人往,偶有街頭藝人演唱或左派人士抗議集會的站前廣場。此時LUMINE EST當然歇業,站前廣場也沒幾個人。平時車流量大、兩邊人行道總是摩肩接踵的幹道新宿通,此時也少見行人,車輛來往目測也是平常的一半以下。

冷清的新宿ALTA前(筆者攝影)
冷清的新宿ALTA前(筆者攝影)

電影院、黃金街、書店、百貨商場全都大門緊閉

平常的歌舞伎町雖是夜晚才燈紅酒綠的繁華街,但白天也不至於冷清無人,本國與外國觀光客、餐飲店招客人員、風俗業星探,乃至於路上四處搭訕女性的男子等來來去去,亦是人聲鼎沸;特別是新地標「TOHO CINEMAS新宿」大型電影院建起之後遊人增加,那從電影院後方探出頭的哥吉拉也吸引許多觀光客前來朝聖,更加熱鬧。但此時電影院當然歇業,電影院下方一排飲食店也大門緊閉。附近走沒幾步就一間的卡拉OK,以及遊戲場、柏青哥亦是靜悄無聲。雖說並非沒有行人往來,亦是稀稀落落。

新宿區公所所在的區役所通上也是行人稀少。區公所照常辦公,附近有警衛及停車場工作人員在執勤,大家都戴著口罩。從區役所通走進黃金街,這個區域也是有幾十年歷史的繁華街,占地僅兩千坪的狹窄區域內,木造長屋櫛比鱗次,兩百多間小酒吧集聚營業。傳統上這個區域曾是非法賣春地帶,後來成為扮裝者社群據點,以及文化界人士飲酒、談文論詩的所在,近年反而是歐美觀光客變得較多,知名日劇《深夜食堂》的舞台便是此處。這一樣是夜晚才會點起霓虹的區塊,白天大抵冷清,但現在許多店家門口都貼著暫停營業的告示,想必即使入夜,往日繁景也已不再。

從黃金街邊緣一處石階向上爬,便來到花園神社。這是守護新宿地區的神社,我曾多次前來這朱紅正殿參拜,最近一次還只是兩個多月前,來祈求以新宿二丁目為舞台的新書《北極星灑落之夜》賣得好。神社每到花季便會開滿櫻花,遊人如織,偶爾也舉辦骨董市集,夏季盂蘭盆節時期的盆踊,以及十一月的大酉祭亦是攤販人潮群聚,熱鬧非凡。此時沒有櫻花,櫻樹一片葉綠,境內人跡稀少,僅見幾個貌似觀光客的外國人。大概是已過了販賣時間,販售御守、神籤的社務所也是一片寂靜。

從花園神社側面通道走出,眼前便是靖國通。過了馬路右轉直走一陣,便是電影院「新宿Piccadilly」。此時電影院也是歇業,杳無人煙,院外一列電影海報招攬著不存在的客人。一樓大門開放,可從大廳穿越,隔壁的無印良品則是照常營業。穿過電影院後便是熟悉的動漫商品店「安利美特」以及日本屈指的大書店「紀伊國屋書店新宿本店」,兩者皆是大門緊閉。紀伊國屋地下的名店街仍然開放可供穿越,但名店街兩旁賣骨董珍品的店家都拉下鐵門,僅有數家餐廳營業。意外的是,雖然不像平時那樣人潮洶湧,但餐廳裡還真的有幾個客人。

歇業中的紀伊國屋書店新宿本店(筆者攝影)
歇業中的紀伊國屋書店新宿本店(筆者攝影)

寂靜無人的紀伊國屋地下名店街(筆者攝影)
寂靜無人的紀伊國屋地下名店街(筆者攝影)

穿越地下名店街回到地面上,面對的便是新宿通。沿新宿通一路向東,路上看到的伊勢丹百貨、丸井百貨、電器與服飾量販店BICQLO全都鐵門緊閉。路上公車照常營運,車內也沒幾個人影。

歇業中的BICQLO(筆者攝影)
歇業中的BICQLO(筆者攝影)

一片死寂的新宿二丁目

過了御苑大通後,便來到了熟悉的新宿二丁目。這是亞洲最大的同志區,占地僅零點一平方公里的狹窄範圍內聚集了四百多家LGBT店家,有同志社群中心、同志用品店、男同志酒吧、女同志酒吧、女裝俱樂部、混合酒吧等。每當夜晚降臨,街上便點起盞盞霓虹,成為一片照亮地上的璀璨星空,指引性別弱勢族群前來尋找自己的安身之所,對許多不得不在社會上隱藏自己的人而言,此處是友朋聚集之地,是心靈的故鄉。

這樣一塊擁有特殊意義的區塊也無法自外於病毒的肆虐,街上像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薄霧,景色一如往常,氣氛卻慘慘澹澹。我不假思索,便往《北極星灑落之夜》中提及的「新千鳥街」及「L的小道」走去。「新千鳥街」是棟一九六七年興建的老舊建築,一九五〇年代,新宿二丁目南邊有條酒吧集聚的道路「千鳥街」,這裡同時也是男同志酒吧密集之地。六〇年代後半因道路擴寬工程之故,「千鳥街」被迫拆遷,這些男同志酒吧便移入新宿二丁目剛蓋好的建築內營業,故稱「新千鳥街」。「L的小道」是新宿二丁目另一個狹小的一隅,道路呈L字型,路寬僅兩公尺,八〇年代後期開始,多間女同志酒吧聚集於此,故暱稱為「L的小道」或「百合小道」。這兩處藏著土地歷史淵源之地,現在也是一片死寂,許多店家門上都貼著歇業告示。

還只是一個月以前,我與兩位日本新進作家約在二丁目吃飯談天,聊著對彼此作品的感想、現在的工作狀況,以及今年的創作抱負,會後還帶著兩位作家在二丁目四處散步導覽。再往前一個月,我和另一位女同志作家在出版社完成文學雜誌上的對談之後,也是來到新宿,先在三丁目的中華料理店用過餐後,再到二丁目接連拜訪兩間店。再往前一個月,我還曾回到台灣,在高雄的大學與台中的日語教室各辦了一場演講,在台北拜訪了幾家書店與出版社。那趟行程中也完成了生平第一次投票,緊張地邊看臉書邊看開票直播,直到最後一刻。當時究竟有誰能想到,不過短短三個月,飛機停飛,活動停辦,股市狂跌,大學與日語教室改為線上授課,國門出不去也進不來,店家接二連三歇業甚至倒閉,多位名人命喪黃泉。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像懸掛於細絲上的玻璃球,迎著朝陽反射七彩燦光,假裝自己是顆亙古不滅的明月,卻輕易地因一點微細震動而猛然墜地,碎裂四散。

新宿二丁目(筆者攝影)
新宿二丁目(筆者攝影)

「黃金週=在家週」

離開新宿二丁目,沿新宿通往新宿車站方向走。平時缺乏運動,這日卻一口氣走了好幾公里,雙足痠痛,腹肚也餓了起來。天色逐漸黯淡,夜晚即將來臨。當然,在新宿鬧區是看不到日落的,地平線與夕陽都遮掩在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之後。我想起五個月前在緬甸蒲甘看到的落日,從蒲甘觀景塔上俯瞰蒲甘的遼闊平野,蓊鬱綠意之中,村落星星點點,數百千座名剎古寺點綴其中,遠處伊洛瓦底江及對面山巒依稀可見,偶爾還有孤鳥飛過天際。燦黃日輪迫近地平線轉成火紅,平野與群山也染上一層血色,佛塔頂端貼金處兀自反射著金黃亮光。落日沉入地平線後,觀光客們便群起拍手鼓譟,像是剛看完一齣壯大的歌舞劇。我怎麼也無法想像,當時如夢似幻的記憶,與現在眼前稀落的新宿街景,竟是串在同一條時間之流上的。若真有能預見未來的全知神祇,想是從當時便在取笑著不知大難將臨,還在悠閒遊覽的觀光客的愚蠢。

但我不信神。新冠疫情出自人類之手,也終須由人類自行克服。我思忖著該吃些什麼填飽肚皮。身為一個不講究吃食的窮作家,若是獨自外食,「俗擱大碗」便是最高指導原則,選項有幾:麥當勞、家庭餐廳,牛肉蓋飯。然而此時麥當勞已取消內用服務僅供外帶,買了坐在路邊吃衛生反而堪憂,家庭餐廳用餐時間較長,感染風險較高。思考之後便決定吃牛肉蓋飯,無須與人對話,十分鐘解決一餐。

回到歌舞伎町,走進一家松屋,店內空空蕩蕩一個客人也沒有,僅店長和一位員工看似閒得發慌。用自動販賣機買了食券,消毒了雙手後找位子坐下,不一會兒牛肉蓋飯送上,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免去飛沫傳染的風險。十分鐘扒完飯,喝完味噌湯,其間只有兩位客人走進店內,一個內用一個外帶。週五歌舞伎廳的松屋,本該是人滿為患,一位難求的。

走出松屋時夜幕已經低垂,街上霓虹亮起,幾家照常營業的餐廳員工一如往常站在店門口準備拉客,然卻沒多少客可以拉。歌舞伎町入口處,幾個警察拿著擴音器宣導,要民眾不要在外逗留,儘早回家避免感染,附近的大賣場「唐吉訶德」門口卻聚集了不少群眾,定睛一看,原來是口罩釋出,大家急著搶購。另一條街上,幾個不知是志工抑或是區公所職員的男女排成數排,身穿西裝,口戴口罩,雙手捧著標語牌緩步前行。這是在進行「黃金週=在家週」的政令宣導,呼籲民眾不要外出,連假乖乖宅在家中。

「黃金週=在家週」宣導隊(筆者攝影)
「黃金週=在家週」宣導隊(筆者攝影)

非日常般的日常

步行來到新宿Koma劇場前廣場,總是人聲鼎沸的廣場此時也靜默無聲。有幾個男子站在廣場邊緣,不知在等待什麼。我一邊步行,一邊拍照記錄,想用力把這歷史性的光景銘刻於心。一個陌生男子怯生生地向我搭話:「よかったら(要不要)」,我更像驚弓之鳥,沒等他說完,甚至還沒意識到他說什麼前便猛然搖手,拒絕搭話。對方彷彿明白了什麼般,趕緊離去。

冷清的Koma劇場前廣場(筆者攝影)
冷清的Koma劇場前廣場(筆者攝影)

後來想想,那男子究竟想說什麼?「要不要」什麼?畢竟這裡是歌舞伎町,堪稱亞洲第一的紅燈區、繁華街。我的推測是:男子大概在找援交,在這裡等著向援交妹搭話;就算不是援交,至少也是搭訕,總之是以魚水之歡為目的。我不禁心中嘆息,都什麼時候了,肉慾仍如此旺盛。我想起網路上看到的報導,疫情帶來的外出禁令導致家暴問題更加嚴重,對許多受家暴之苦,或是本就無家可歸的年輕女性而言,儘管政府要求待在家中,她們仍無可避免地流落街頭。或許那些男子的目標便是這些女性?但我無法證實。不管怎樣,像我這般擁有一份可在家進行的工作,還可在起心動念之時出門緬懷自己所愛的街市,大概是相當奢侈的。

冷清的歌舞伎町街頭(筆者攝影)
冷清的歌舞伎町街頭(筆者攝影)

回程的電車較為擁擠,所有座位坐滿乘客,還有不少乘客站立。畢竟是週五夜晚,許多不得已需出門工作的民眾,皆在此時返家。但這和平常的週五夜晚,那擠沙丁魚般的擁擠電車相比,不得不說已經稀疏許多。

回到八王子時,下午那幾片厚雲已經籠罩天際,天空降起點點雨絲。我搭上公車回到家中,進門後脫掉口罩,洗手、漱口,接著沖了個澡,希望洗去說不定不知何時已沾染在身的病毒。浴後給戀人打了個電話。受到疫情影響,我與戀人已兩個月沒見上一面。究竟何時能見到面,我也不得而知。

距離有史以來最冷清的黃金週,只剩下幾個小時。

標題圖片:空無一人的新宿站地下道(筆者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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