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諧星志村健，與影響臺灣80年代的錄影帶文化

認識日本的綜藝節目始於「八時全員大集合」

得知志村健因為感染新型冠狀病毒住院的消息，起初還樂觀看待，畢竟是志村健啊，應該可以順利康復出院吧！因此，我每天關注日本Yahoo首頁，希望可以看到志村健如往常般，笑著跟大家說，「沒事啦，嚇你們的」，只是，這樣的期待最後落空了。

過去幾年間，日本演藝圈資深演員如樹木希林、八千草薰、野際陽子、緒形拳過世時，不管是臉書還是推特的臺灣使用者帳號，都會出現不少悼念文字，我的日本朋友們對這網路現象感到吃驚，為何臺灣人對日本藝人如此熟悉？

像我這樣在戒嚴時期出生的臺灣世代，對日本演藝圈的最初接觸其實來自街角錄影帶出租店，從早期的Beta到後期的VHS，經由盜版錄影帶開始認識的日本綜藝節目，就是志村健參與演出的「8時だョ!全員集合」，當時錄影帶側邊貼紙總是用黑色簽字筆歪歪斜斜寫著：「八時全員大集合」。

出租錄影帶的必看日本電視節目

開始看志村健錄影帶的時間點，約莫是在七○年代中期到八○年代前半，我家已經從臺南城內搬到城外，新家雖然安裝了小型天線可以看NHK衛星節目，但主要還是收看國內的無線三臺。因為尚在戒嚴時期，臺灣自製綜藝節目處處受限於政府審查，多數是正經的歌唱和寓教於樂的短劇，難免覺得無趣。因此，從錄影帶店竄紅的「八時全員大集合」，很自然就滿足了渴望被電視節目「娛樂」和「取悅」的觀眾需求。以我家為例，全家人在晚餐之後一起觀看「八時全員大集合」，是那幾年最重要的家庭娛樂。

如果從歷史與文化層面來看這個現象，會發現像我父母那樣受日本教育的世代，即使在終戰當時只是小學生，但他們會唱日本童謠，像桃太郎那樣的童話故事也十分熟悉，甚至對於當時的美智子太子妃的穿著時尚抱持著崇拜偶像的情愫，我父親甚至有一本演歌歌本和一張美空雲雀的黑膠唱片，也會一邊看NHK紅白歌合戰，一邊跟著森進一、水前寺清子合唱。

對比於他們的成長背景，像我這樣的世代，卻是看著中央電影公司出品的抗日愛國電影長大，對日本人的印象就是留著小鬍子，穿著軍裝，個性凶狠或陰險，一口日本腔的北京語臺詞，幾乎都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因此全家一起看著「八時全員大集合」錄影帶時，父母好像重新找回他們的青春，而我們這些大約在小學到中學階段的孩子，對日本人的印象，從抗日電影的壞人角色，變成綜藝節目裡耍寶搞笑的諧星。

親子世代透過錄影帶觀賞日本娛樂節目，出現了歷史與文化兩個層面的重現與崩解，對父母來說，是年少時期的語言重現，對小孩來說，則是對國民黨政權費盡心機透過愛國電影形塑的日本形象，開始產生崩解。對當初製作這個綜藝節目的TBS電視臺與包括志村健與加藤茶在內的藝人來說，應該從來沒想過在一海之隔的臺灣，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

小時候家族裡的長輩普遍對日本人的「有禮」十分推崇，但是全家看著「八時全員大集合」錄影帶的時候，動不動就看到他們互相拿板子打頭，也有志村健調戲女藝人的畫面，父母當然有點尷尬，他們只能以日本人應該是「有禮無體」的說法來圓場。或許在闔家觀看錄影帶的過程中，他們也曾經猶豫過，該不該讓小孩看這種搞笑節目，但因為內容實在太好笑了，大人應該也想要開心大笑吧，教育的事情就等看完錄影帶再說吧！

那幾年，總是從住家穿過小巷到大馬路的錄影帶店租片子，成為會員之後，店家會贈送印有店名的小提袋，好像還曾經因為預付會費，得到一個紅色跑車造型的迴帶機。當時除了「八時全員大集合」之外，錄影帶外殼寫著土曜劇場的一齣名為「G Men」警匪劇，也是每週必租的片子。有些錄影帶店的拷貝手法很粗造，不斷轉錄的結果，就是影帶前後會出現「沒有洗乾淨的」畫面，譬如限制級或武士拿刀砍來砍去的強巴辣（ちゃんばら）時代劇。

顛覆爆笑的短劇與創意新鮮的節目

「八時全員大集合」五名主持人向來以身高瘦長的「いかりや 長介」為首，但是他的名字有我們難懂的平假名，也由於他常在短劇之中飾演老爺爺的角色，因此我們給他取了臺語綽號「阿公」。長介阿公在節目短劇中，經常以貼身保暖的衛生衣褲，外面罩著日式浴衣的造型出現，我父親平常是個嚴肅的人，冬天會穿著一樣的保暖衛生衣褲，外面罩著灰色長條睡衣，又是瘦高身材，看起來就像是長介阿公的樣子。父親與我們一起看錄影帶的時候，心情特別好，很能開玩笑。

相較於長相較普通、角色較規矩的高木與仲本，加藤茶顯得時髦帥氣也會耍點小聰明，志村健則是詼諧、不守規矩、毫無禮數、對女性毛手毛腳的風格，節目之中，最常被打頭的應該就是志村健。

有現場觀眾笑聲與掌聲的節目開演橋段就已經很熱鬧了，可以前後迴轉的布景更是一絕。短劇內容往往顛覆從小接受的觀念，明明是悲傷且充滿禁忌的喪禮，和尚誦經卻出現放屁聲響，或是躺在棺材裡的志村健會跳起來，跟穿著黑色喪服的妻子一起跳舞，當時只覺得，這玩笑真的好大膽。

鬧劇來到最後，大型舞臺布景垮下來，所有演員同時摔倒的畫面，出乎意外地好笑。以當時小孩的視野看來，好笑的節目就應該這樣。

每次來到節目尾聲，主持人和來賓唱著片尾歌曲，加藤茶在舞臺中央喊著，「不要感冒喲！」「要記得洗澡喔！」「要洗頭喲！」「要寫功課喔！」「要記得刷牙」，最後大家一起往前跨一步，大喊「下週見！」的時候，父母總會接著補上，「在學校不可以打同學的頭喔！」另外對男孩加碼，「不可以跟志村健一樣掀女生裙子喔！」

深受影響的臺灣綜藝節目與遍布老中青的三代電視迷

「八時全員大集合」起碼影響了往後十數年的臺灣綜藝節目風格。臺灣七○年代開始走紅的巨星鳳飛飛，自1978年陸續主持「一道彩虹」「飛上彩虹」等節目，大致都是複製「八時全員大集合」的內容，其中一個仿效「少年少女合唱團」的單元，團員穿著印有彩虹圖案的白色制服，手裡拿著譜夾，鳳飛飛扮演跟「いかりや 長介」一樣的合唱團指導，陸續在這個單元嶄露頭角的諧星幾乎都有加藤茶與志村健的影子，笑點和情節常常讓已經看過錄影帶的觀眾，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雖然當時錄影帶屬於非法盜版，但滿街出租店也未曾聽聞遭到取締，反倒是臺灣綜藝節目爭相抄襲，當時在鳳飛飛節目竄紅的諧星，包括張菲、倪敏然、撿場、徐風、羅江等五人，後來以「黃金五鼠」為名，開了新節目「黃金拍檔」，製作公司正式與製播「八時全員大集合」的TBS電視臺合作，包括節目所需的道具由日方製作提供，「黃金拍檔」儼然成為臺灣版的「八時全員大集合」。

雖有人拿日本的志村健比擬臺灣的豬哥亮，但深受志村健影響的，其實是「黃金拍檔」時期，由倪敏然扮演的「七先生」與張菲反串的「董娘」，甚至後來由陽帆反串的「陽婆婆」，都有志村健的影子。如果以歌廳秀場的勢力版圖來區隔，早就有「北張菲，南豬哥亮」的說法，豬哥亮的歌廳秀魅力自成一格，張菲等一班從「黃金拍檔」竄紅的諧星，可能比較接近於「八時全員大集合」的風格。

不同年齡世代認識的志村健，大致可以區分成早期出租錄影帶的「八時全員大集合」，接著是第四臺有線頻道的「志村大爆笑」與「傻瓜殿下」，而年輕世代熟悉的志村健則是「志村動物園」，但是他們關注的焦點，或許已經轉移到ARASHI的相葉雅紀了。

對我這樣在臺灣成長的中年世代，還是不太習慣以「諧星巨匠」這麼華麗的頭銜來推崇志村健，他不是世人歌頌的成功範本，但他就是有辦法讓那些為生活所苦的大人，以及在成長過程中困惑的小孩，因為爆笑短劇的滋潤，有了喘息的機會。或許有人批判他的喜劇過於低俗，但也不能否認確實可以讓人開懷大笑。他擅長的是失敗者或被嘲笑欺負或不成材的小人物，或許對當時看著錄影帶的臺灣觀眾而言，那就是激勵和力量，在他身上學會，再怎麼慘，也還可以笑。

因此，對他倉促幾天就因新型冠狀病毒重症離世的消息，總有一種布景雖然倒下來、他終究還是會從舞臺中央爬起來的期待。他應該會在眾人錯愕之中站起來，拉出長下巴，露出下排牙齒，接著翻白眼，然後是摔倒的招牌動作，對著臺下大喊，「開玩笑的啦！」已經早一步去天堂的いかりや長介，不是應該跳出來打志村健的頭嗎？多麼希望看到的是這麼歡樂的畫面啊，但已經成為不可能的想望。

標題圖片：志村健於湖池屋「Wasa姆久銷售紀念及產品代言新角色公布會」中，以該公司洋芋片新角色「瞳婆婆」的形象登場，2016年9月15日，東京都內（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