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人與人的互動──從臺北高等學校學生與傳閱式雜誌《雲葉》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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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時代至昭和20年代,日本本土與其殖民地存在許多舊制高等學校,臺北高等學校(現國立臺灣師範大學)便是其中一間。本文聚焦戰爭期間在學的學生,從他們所發行的班刊《雲葉》談起,介紹他們面對時代與社會的方式,以及與同伴的互動形式。

日本最南端的高等學校

生活在現代的我們獲得了網路此一嶄新的溝通手段,我們能與全世界的人進行互動,享受著輕鬆傳達自己的心情與想法的便利性;但另一方面,也有些人會透過毫無責任感的發言或毀謗中傷,不客氣地傷害他人。

此時此刻,我們或許可以從80年前臺北高等學校的學生們手工製作的班刊《雲葉》,來重新發現人與人的正向互動方式,例如對彼此的體貼,或是分享改善社會的智慧、追尋自身的定位及生存方式所需的教養等等。

從明治時代、大正時代,直到昭和20年代,日本(包括海外殖民地與佔領地)有過38所舊制高等學校,在那裡有一流的教授會教導學生將來在大學吸收專業知識所需的基礎課程,其學問領域範圍廣泛,頗似現代大學裡的通識課程。全國高材生齊聚一堂,透過教室授課、宿舍生活、社團活動、聯誼活動與夜間狂歡、紀念祭典等,享受學生生活,培養友誼、人格與磨練教養。

臺灣也有一所舊制高校,就是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學校──簡稱臺北高校、臺高或灣高。從1922年至1945年的24年內,這所學校培養了許多優秀人才,2020年7月過世的李登輝前總統便是其中之一。

位於這所日本「最南端」的學校裡的學生,他們究竟為何而煩惱,又為何而喜悅?對於戰爭與殖民統治的現實,他們如何面對?這些問題,我們可以在學生們留下的雜誌裡找到線索。

由文藝社團發行的《翔風》、新聞社團發行的《臺高》、宿舍刊物《山道》,以及愛好文藝的學生所發行的同人雜誌《足跡》、《南方文學》、博物學會社團的社刊《自然》、以班級為單位發行的《曙》、《南十字星》等,這些刊物都凝聚了在校生在臺北高校的歷史片刻中的所思所感。現在的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繼承了臺北高等學校的校舍與設備,圖書館8樓還展示著部份現存的雜誌。

班刊《雲葉》

我的手上有1943年臺北高校尋常科4年級學生所發行的班刊《雲葉》影本。所謂尋常科,是指小學校、公學校畢業之後的中等教育階段,臺北高校每年約有40人(其中臺籍學生為3到4人)入學。

1943年5月《雲葉》創刊時,臺北高校正流行一股班刊潮,他們就是受到學長們所發行的刊物啟發,而決定創刊的。班刊從5月開始,直至這些4年級生升上高等科前的隔年2月為止,共發行了8期。他們把手寫稿紙線裝成冊,將這本世上絕無僅有的雜誌,稱作「傳閱式雜誌」。當時生活物資匱乏,既沒紙張也沒印刷經費,只得製作一冊讓大家傳閱。

《雲葉》現存部分,現由財團法人臺灣協會(東京都新宿區)收藏。
《雲葉》現存部分,現由財團法人臺灣協會(東京都新宿區)收藏。

《雲葉》第7期目次(筆者提供)
《雲葉》第7期目次(筆者提供)

翻開封面,便有目次、卷頭言,其後是詩、俳句、和歌、小說、隨筆、漫畫、研究報告等各領域的作品。時值太平洋戰爭戰況激化之時,許多作品也以阿圖島玉碎、瓜達康納爾島撤退或德日義三國同盟為題材。
考慮到他們成長的背景正值軍國主義主導國家體制的時期,便不難理解何以這些題材的作品會如此之多。例如在〈鐵道事故〉這篇隨筆中,偶然目擊事故現場的筆者寫道,「自己的身體是為國捐軀而存在的」,相當重要,絕不可因事故這種無聊原因而失去,應該要謹慎小心,慎防意外。當時正值就學學生徵兵緩召取消,學徒出陣(譯註:指國家徵召學生出征)開始之時,對他們而言,戰爭與死亡肯定是生為男子無法逃避的宿命,片刻未從腦中或離。

《雲葉》第7期(筆者提供)
《雲葉》第7期(筆者提供)

然而綜觀8期班刊,仔細閱讀其中作品,便會發現戰爭、軍事以外題材的作品反而較多。共計8期的《雲葉》裡,有的書寫家人與朋友的日常,有的捕捉上學與玩耍等生活情景,有的指出臺北城公共禮儀等社會問題,有的介紹從科學、生物、物理等理科書籍或古典文學等書中獲得的知識,或是書寫讀後感想,有的想像未來的街道樣貌,有的創造架空人物、編織滑稽故事,有的則論述人類應該如何生存、自己的頭腦應該如何用於回饋社會等等,這些文章都使人感覺不到戰爭的氣息,反而充滿了少年特有的青澀感性與好奇心、作為未來菁英的使命感,以及對社會的關注。

《雲葉》是把手寫稿紙直接裝訂,因此還能感受到每個人筆跡的個性與筆壓,彷彿傳達著筆者的呼吸氣息。有些地方寫錯了字便在上面貼上白紙訂正,有的是在傳閱途中被同學指出敘述有問題,因而以墨水塗黑。擅長繪畫的學生則以顏料畫出動植物與人物投稿,距離當年已經超過75年的今天,顏料依舊色調鮮明、未曾褪色。

《雲葉》第5期封面與目次(筆者提供)
《雲葉》第5期封面與目次(筆者提供)

宛如紙上班會的「批評欄」

這份雜誌還有一個有趣之處,那就是卷末會附上白紙,題為「批評欄」,讓讀完內容的人依序寫出對同學作品的感想,有的稱讚同學作品,有的則是語氣激昂地批評,也有「這樣寫會比較好」的建議。感想不是單方面的,有時還會有意見往來,讀來頗為驚心動魄。

比如,班上讀過最多書的早熟學生寫了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讀後感,批評欄就有人寫道:「我真是看錯了竹內君,現在有些明白你的深刻思想了。然第197頁裡你寫『所謂認真,並非如修身教科書那般偽善之物』,但我屢次閱讀修身教科書,從未感到過其偽善。望你反省。」

對這則留言,另一位同學寫道:「竹內君的文章對我而言頗難,恐怕真正能解其中精義的只有少數。若有人明明讀不懂全文,卻只硬挑一部份出來隨便批判,那麼那種人的言論根本不值一提。竹內君啊,那則批評無聊透頂,那種連查拉圖斯特拉的查字都不會寫的唯物論者所說的話無須在意。望你今後更加勉勵。」

一名相當於今日高中一年級的16歲少年竟會閱讀尼采,這件事已經讓人吃驚,而文中對修身教科書提出異議的批判精神,以及那位老實承認同學文章對自己而言太過困難,同時安慰同學的學生也頗令人敬佩。此外,也有留言鼓勵班上較文靜的4位臺籍學生不須客氣,可嘗試多投稿。當有投稿作品觸及較敏感的民族問題時,批評欄也會出現擁護與反對的論戰。

對同學不客氣地發表意見,藉此切磋琢磨,這種態度可說是重視人格陶冶、汲汲於提高自身教養的舊制高校學生所獨有的。他們雖生活於戰爭年代,卻仍能保有此種特質,這使筆者受到莫大的感動。

在臺北高等學校就讀的學生們(川平朝清提供)
在臺北高等學校就讀的學生們(川平朝清提供)

《雲葉》其後

後來,《雲葉》在1944年2月發行的第8期後便停刊,4月,他們升上了高等科。當時文組學生會優先被徵召入伍,因父母都不希望小孩進入文組班,導致那個學年理組班增加了3個班級。與他們同學年的高等科學生中,有後來成為臺獨運動家的辜寬敏、對戰後臺灣醫學發展做出巨大貢獻的洪祖培與蕭柳青等人。在他們即將升上高等科2年級那年的3月,召集令終於寄到他們這些在學生所有人手裡,他們被命令要為美軍登陸臺灣做準備,在最前線擔任警備任務。

歷經否定人格般嚴厲而不講理的軍隊生活後,他們於1945年10月復學,在改名為「臺灣省立臺北高級中學」的學校中,一邊等待引揚船的到來,一邊度過戰後混亂的日子。
也不知是誰放在那裡的,在日籍學生幾乎全部離開、空空蕩蕩的學生宿舍抽屜裡,完整的8期《雲葉》安靜地躺著。《雲葉》成員之一,川平朝清在等待前往沖繩的引揚船時發現了它,便拜託家人,在嚴格的行李限制中硬是把《雲葉》全集帶上船,帶回日本。
後來,這8本雜誌在1960年代從美軍佔領的沖繩被運到東京,由聚集而來的同學分別負責保管。對他們而言,這是凝聚他們的青春回憶,雖歷經混亂時代仍未曾消失、完好保存的「奇蹟」般的8本書。

在班刊中傾吐所思所感的臺北高校學生。在那個沒有言論自由的年代,他們只能在班刊中吐訴真心,也透過班刊理解友人的思想。現在的我們擁有遠優於當時的環境,或許我們應該試著去反思自己與友人,或是不認識的他者進行互動的方式。

標題圖片:臺北高等學校的同學們。1944年1月攝影(川平朝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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