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細道～漫步民主聖地、思索宜蘭經驗：宜蘭縣議會、金古路、員山機堡

鄉土的滋味

穿越了貫通山脈的漫長雪山隧道，那裡是噶瑪蘭（Kavalan）之地。噶瑪蘭指的是自古以來住在這塊土地上的原住民噶瑪蘭族，也是作為揚名國際的噶瑪蘭威士忌「KAVALAN」的產地而為人所知，一望無際的蘭陽平原讓人目眩神迷。

一抵達宜蘭的公車站，肚子有點餓了，於是筆者前往在谷歌地圖上找到的「鋒木魚酥」，就位在車站附近。店裡瀰漫著柴魚高湯的香氣，每天手工製作的香醇魚酥是使用從太平洋中捕撈的新鮮漁獲，搭配麵條，淋上了濃稠順口的焿湯，就是美味可口的魚酥焿麵。在宜蘭，老字號小吃店常用磁器碗盤，而非塑膠容器，令人感到愉悅。

碗盤為印有「鋒木魚酥」字樣之別緻瓷器。在宜蘭，老字號小吃店常用瓷器碗盤

就吃完時，碗底乍現「感謝」兩字。

創立於1971年的「鋒木魚酥」，店老闆黃光佑是第二代，在工作之餘也忙於熱心公益，幫助今年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的民眾。今年5月，他為體恤醫護人員的辛勞，捐贈了一千碗的魚酥焿給宜蘭縣內各大醫院，並透過公益組織捐贈愛心餐券給疫情間生活困苦者，隨時可持券至店內用餐，據說每月幾乎兌換了200張餐券。

「也有人邊吃邊落淚，因為不論政府如何努力，力量畢竟有限。」

即刻感受到宜蘭人對鄉土的摯愛，不僅滿足了脾胃，內心也洋溢著喜悅走出店外。

店名「鋒木」是取自創始人的名字，現在由第二代的黃光佑（左）和胞妹黃慧甄（右）共同守護這50年的老味道

前所未見的政府機關建築

散步起點是與市區有些距離，較近蘭陽溪的宜蘭縣政府。此乃「象集團」繼「冬山河親水公園」後另一力作，於1997年竣工。「象集團」係日本建築團隊，以設計沖繩縣名護市政府建築聞名。

此處地廣，林相繁富，宛如自然公園。閩式建築的紅磚朱瓦，隱身茂林；人工湖畔，綠草如茵，水光瀲灩，踏腳石錯落其間，更有水鳥巡遊栖息。望眼對岸，檜木挺拔，孩童追逐樹下，偶間漫步賞景之人。造訪過形形色色的機關建築，唯此獨樹一幟。

宜蘭縣政府、縣議會、縣史館所在的中央公園樣貌

在設計規劃初始，當時的陳定南縣長有三個要求：一是公園化；二是除去威權感，讓縣民覺得自己是這裡的主人，感覺親近；最後是建材要表現出宜蘭的風土特色。於今回顧，這仍是劃時代的建築理念，陳定南縣長竟於九十年代即如此思考，並付諸實踐，使我對他充滿好奇。

宜蘭的「包青天」

1943年，陳定南出生於宜蘭縣三星鄉大洲村。自幼年起，不只是頭腦聰穎，個性認真嚴謹，對任何事都是全力以赴。相繼就讀宜蘭中學和臺灣大學法律系，畢業後入伍服役，曾在軍法部門服務，因目睹一黨獨裁下種種非法勾當，因此捨棄法律專業，轉而從商。

人生的轉捩點發生在1979年，爆發黨外民主運動人士遭到大舉逮捕的美麗島事件，以及隔年發生參與美麗島事件的好友林義雄的母親和雙胞胎女兒遭人殺害的「林宅血案」，內心受到強烈衝撃，讓陳定南決心投入政壇。1981年成功當選宜蘭縣長，成為戰後首位非國民黨籍的宜蘭縣長。

根據過去曾參與選舉活動支持陳定南、目前在「陳定南紀念館」擔任志工導覽的前宜蘭高中教師黃瑞疆表示，陳定南是個非常優秀的「改革家」，其中大力推動的是提高公共建築的品質，嚴格禁止圍標、黑道組織「黑社會」的介入和賄賂，對於像是混擬土加入超乎比例的水，這樣的黑心工程也絕不寬貸。

黃先生說道：「陳定南的車上經常放著測量工程是否偷工減料的工具，會突擊正在興建中的工地現場，用鐵棒敲打確認施工品質，如果沒有達到標準，就毫不客氣地要求修改重作」。

在工地現場確認混擬土是否達到標準的陳定南（陳定南教育基金會提供）

還有，廢止電影院在影片放映前起立合唱國歌的慣例，撤除公共場所設置的蔣介石銅像等，推動去威權化。堅決反對六輕（石化工廠）在宜蘭設廠，取而代之的是重視環保和興建公園，致力於提升縣民的生活品質。因為善用充足而有力的簡報促使行政院長俞國華當場拍板決定興建連結臺北與宜蘭的雪山隧道，也是在陳定南任內的功績。

象集團負責人樋口裕康指出，將「社區總體營造」融入現代建築的新穎手法，是創設「熊本公共藝術計畫」（Kumamoto Artpolis Project）的前熊本縣知事細川護熙和陳定南之共通點（引用謝國鐘《冬山河的八十年代》遠足文化；2015）。的確，與熊本縣一樣，宜蘭的環境景觀設計是在陳定南時代奠定明確的方向性，之後也陸續推出與美麗風土相互融合的富有個性的建築物或景觀，並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建築迷來到宜蘭朝聖。曾經擔任過立法委員和法務部長，正直清廉的作風，也被讚譽為「宜蘭包青天」的陳定南，2006年因肺腺癌英年早逝，享年63歲。

1921年的地圖上，「凱旋路」連接宜蘭市區與今日縣政府一帶，我沿著這條路漫步。即使是從這裡眺望宜蘭縣政府或議會，只看得到低矮渾圓的山丘和茂密森林，實難想像縣政府靜坐落於此。我想起了中午吃的「鋒木魚酥」，美味令人難忘。在溫和親切的深處，有著強烈的鄉土意識與反抗精神。不輕易屈服是宜蘭人的特有氣質，而陳定南在宜蘭鄉親的大力支持下實施的地方自治典範，後來被人們稱為「宜蘭經驗」。

特攻隊的少年，送行的少女

沿著凱旋路一直往前走，視野頓時開闊，眼前是宜蘭科學園區和宜蘭運動公園，日本時代這裡曾是飛機場。

旁邊的農田裡，還保留著當時使用的風向觀測設施「南機場風向帶」，被一片綠意覆蓋著，很不起眼

水田如鏡，映照著晴空，我一面望著白鷺鷥振翅掠過，一面遙想當年從此起飛的特攻隊少年。1936（昭和11）年後，宜蘭興建了三座飛機場，這裡是軍用的第一飛行基地「南機場」。太平洋戰爭末期，昭和20 (1945)年，美軍登陸沖繩群島，發動了沖繩島戰役，南機場成為日本陸海軍特攻隊的起飛出擊基地。

位在宜蘭科學園區內，細長的草坪上有座八角管制塔

從這裡往凱旋路這條筆直道路的盡頭望去，就是太平洋了，遠處海面上，浮著一座宛如烏龜仰望蒼穹的島嶼，是離島之一的龜山島。科學園區和運動公園沿東北方向展開，若在地圖上將之與龜山島相連，沖繩恰在此延長線上。當年，僅僅裝載單程燃料便起飛的特攻隊少年們，都在這細長的運動公園留下足跡。

過去滑行道所在的位置，道路的盡頭可看到龜山島。戰鬥機從這裡朝著龜山島方向起飛出擊

前一陣子，我拜訪了曾經見過他們最後一面的人――謝靜意女士，昭和4（1929）年宜蘭出生。謝女士在昭和20（1945），仍就讀蘭陽高等女學校（現・蘭陽女中）時，曾為特攻隊送別。

「那一天，副校長把我們集合起來，命令我和松岡、松下兩位同學，3個人一同去拜訪剛結婚離職的宮內老師的家。雖然也叫了廣尾同學，但那一天他不在。廣尾的堂（表）哥是突襲珍珠灣的『九軍神』其中一人。」

在宮內老師家，把送別儀式學習一遍後，傍晚搭市長的公務車，大家一同前往被農田圍繞的機場。軍人人數有10位左右，他們排成一列，由謝女士和日本籍學生的松岡兩個人依序為他們倒『神酒』。

「即使到現在，還是會偶爾想起。是否有在飛行途中燃料耗盡，折返生還的人呢，還是那些人真的是一去不復返呢。」

根據紀錄顯示，這一年的4月11日到6月7日之間，共有62架戰鬥機以特攻隊之姿，從宜蘭飛行場朝向沖繩起飛出擊，當中有海軍45名、陸軍37名戰歿。

我在以日文為主進行交流的文化活動中心「玉蘭莊」認識了謝靜意女士，她也就是所謂臺灣的「日語世代」（日本時代在臺灣出生、接受日語教育的人）

保存記憶的戰爭紀念館

從南機場遺跡沿著兩旁都是農田的道路，一直往北走，在1921年的地圖上，這一帶是「金包里古」。新北市的金山老街也有同樣的地名，有一說法是那裡的人來到宜蘭員山開墾，因此以原先的地方名稱來命名。日本時代的北機場就位在金包里古，還有宜蘭神社（現為員山公園），另一邊也有員山溫泉。據說，特攻隊的少年們在溫泉地度過一晚，隔天前往宜蘭神社參拜後，才駕著戰鬥機出擊。

另一個遺跡「員山機堡」也坐落於此，這座飛機掩體現在是戰爭紀念館，規模小但內容相當充實。

前新聞記者，現為宜蘭在地文史工作者楊基山先生為我導覽了「員山機堡」。走廊上，沿著歷史的時間軸前進，展示著有關特攻隊的歷史，以及臺灣民眾的記憶，一直到終戰為止。

在地文史工作者楊基山先生在戰爭紀念館的走廊進行導覽

負責「員山機堡」整修工程的黃聲遠（田中央工作群），是參與「宜蘭經驗」的後起之秀，是目前代表臺灣的建築師之一；他是臺灣國家文藝獎得主，並於2017年榮獲日本吉阪隆正賞。

員山機堡頂，有螺旋狀步道，朝空中延伸而去，卻硬生生的中斷了。建築師藉此造景投射出，手握人生單程車票的特攻隊少年們，消失在空中的軌跡。

這趟旅程，隨處可見「宜蘭經驗」的延續與發揚；宜蘭人對腳下土地與歷史的珍惜，如不滅的薪火，代代傳承，照亮著噶瑪蘭的未來。

員山機堡的飛機掩體遺跡

除了一部分圖片，本文圖片由筆者攝影

標題圖片：宜蘭「鋒木魚酥」的魚酥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