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林正丈的「我的臺灣研究人生」

我的臺灣研究人生:日本第一個臺灣研究的據點「日本臺灣學會」設立之日(下)

政治外交

日本臺灣學會迎向發起之日。當時日本社會環境下的臺灣政治相關氛圍,與今日有些許不同,也曾遭逢突發狀況。不過此學會的發起,讓日本期待已久的臺灣研究,終於正式啟航。

「交出會員名冊」

1998年5月30日,日本臺灣學會的成立大會之日終於到來。整理文件以備當天預計的各種活動規劃能順利進行,接著從入住的東大學人宿舍往會場移動。我才剛探頭進入作為當日會場的法文2號館教室,負責設置會場與報到手續的藤井省三教授便向我出示一張寫有中國人名的名片。那人的頭銜是「中國新聞社記者」。該新聞社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營機構,主要以華僑讀者為主的通信社。

我往藤井教授所指之處定睛一看,便發現有一位男性站在眾人開始入座的階梯教室前方,總覺得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根據藤井教授所言,那位男性一靠近報到處,便要求我們交出會員名冊。於是藤井教授便回答說,接下來將舉行成立大會,決定學會規則,若基於學會規則提出入會申請,並依規定繳交會費,便能以會員身份獲取會員名冊。我認為藤井教授的應對相當高明,同時也預感今日各方人馬將前來與會。其後,在下午的研討會上發生狀況,讓預感成了現實。

「確實執行學會的三項活動要件」

上午進行成立學會的手續。以當日出席者為主要成員,籌備委員會所提案的學會規則與臨時理事會成員獲得議決通過,順利成立學會。當下便大會稍作休息,用休息時間召開臨時理事會,舉行臨時理事長的選舉,最後由我當選。在我的記憶裡,此時亦審議了基本的活動方針。審視當時學會的實際活動能力,我主張隔年舉辦學術大會與發行學會雜誌。對此,石田浩教授認爲此舉太過消極,主張應該每年召開1次學術大會,以及發行1本學會雜誌。此提案獲得理事會通過。從之後學會的發展來看,石田教授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我在臨時理事會和再次開始的設立大會上致詞,當時特別強調必須確實執行「學會活動的三項活動要件」(召開學術大會、發行學會雜誌、藉由會員通訊等方式維持並形成會員間的交流網路)。我的發言重點在於,我們專心致力之事並非以學者、研究者的身份進行什麼特殊的活動,而是以臺灣為對象的區域研究者集合起來,成立一個普通的學會。我的記憶已經模糊,不太記得當時發言陳述到何種程度,但至少在我心中,呼喊的口號是好好地成立並維持一個「普通的學會」。

初次在公眾場合高聲斥責

下午的研討會首先邀請從臺灣遠道而來的文化人類學者陳其南教授,以「五十年來臺灣研究的回顧」為題進行演講,接著從社會研究、經濟研究、政治研究、歷史研究、與文學研究的立場出發,針對「何為臺灣研究」進行學術討論。兩場活動皆由我擔任主持工作。

邀請陳其南先生的理由在於,他這位學者曾以年輕學子的身份參與被視為戰後臺灣的學術性臺灣研究的起點「濁水大肚兩溪流域綜合研究計畫」(譯註:全名為「臺灣省濁水大肚兩溪流域自然與文化史科際研究計畫」,該計畫主要設計者為張光直,臺灣行政院國科會、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共同資助,由中央研究院、臺灣大學與美國耶魯大學共同合作推動),留下了可貴的經驗。而作為跨領域的區域研究學會,請求各主要研究領域的研究者登場進行小組討論,則是再自然不過之事。歷史研究由我尊敬的友人吳密察教授代表,登場大力相助。這些演講與討論皆收錄於『日本臺灣學報』第1號,目前可以在前述的日本臺灣學會網站上下載。(https://jats.gr.jp/journal/journal_001.html)。

日本臺灣學會網站
日本臺灣學會網站

在陳其南教授演講後的問答討論之際,出現了突發狀況。演講後開放來自會場的提問發言,有一位中年男性立刻舉起手來。由於他是旅居東京的臺灣人,也研究「臺語」,以前曾經見過面,因此我便請他發言。不過發言的內容是反對陳其南先生稱臺灣漢人定居者大多數為「閩南人」,滔滔不絕地陳述自己的意見主張,與陳教授當天的主旨無關。接著在他發言之際,有一位青年起身大聲批判他的發言,並且試圖登上講臺而起步往前方移動。

第一位提問者完全不尊重陳其南教授的演講內容,冗長地陳述自己的意見主張,我已經對此感到焦躁不悅,此時更是無法忍受,便開口高聲斥責。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大聲怒吼。我記得自己確實脫口說出:「這不是學生集會,不允許無視規則的發言」。或許「學生集會云云」這句話,讓我暴露出自己屬於「全共鬥世代」的這件事。

接著,在我身旁擔任陳其南教授口譯的松田康博先生(東大教授,現任學會理事長)迅速流暢地靠近那位青年,不知為何一臉笑意地向他攀談,完全未觸碰到他本人的身體,便將他帶出會場之外。真是厲害的「體術」(譯註:意指柔道或拳法的基礎近身技術)。

多虧松田先生出手相助,會議恢復原本普通學術研討會的氣氛,無論是演講,抑或「何謂臺灣研究」的討論,全都圓滿結束。乍看之下,在報到處要求「交出會員名冊」的那位中國新聞社記者,也已不見蹤影。

在學術大會的營運層面,研討會後參加晚宴的預期人數,也讓負責人相當苦惱。當時的預測完全失準。在鄰近東大的學士會館分館設置晚宴會場,但卻過於狹小,參加者都快滿到會場外面。當晚幾乎無人聽見主持人宣布晚宴開始,或是相關人士的致詞,大家各自熱衷於各自的談話。那是由於長久以來眾人們只聞其名,或是僅在閱讀彼此論文時才有交集,此時得以直接談話交流之故。熟識的出版社社長為我們準備了胡弓的現場演奏,表達支援學會的心意,想為晚宴增添光彩,但即使演奏已開始,亦無人傾聽。毋須贅言地,那位社長相當不悅,後來雖然我前往出版社道歉,其後仍遭對方謝絕往來。

其後的日本臺灣學會

如此一來,日本臺灣學會總算步上了一個圓滿的開始。我更擔任第1任與第2任共兩任4年的理事長。學會朝向成為「普通學會」的目標邁進,暫時尚需一段時間。堅持學會的基本「三項要件」並無問題,但關於舉辦學術大會,當初不得不由常任理事會兼任執行委員會,直到第3回學術大會(2001年)為止,仍持續在東大的本鄉校區舉辦。

到了第4回大會,在黃英哲理事(愛知大學教授)的盡心盡力之下,於名古屋國際會議場舉辦,達成階段性目標,終於成功跨出成立大會的所在地。其後,理事長交棒由石田浩教授擔任,在他所任職的關西大學舉行第5回大會。至此,日本臺灣學會好不容易完成舉辦會議的形式,可以與其他全國組織性學會一樣,決定負責籌備的學校之後,順次依序舉行學術大會。大會企劃的組織籌辦與學會雜誌的編輯等業務工作,常常容易落到常任理事會手上進行,在我的記憶裡,這一點也逐漸改善了。

日本臺灣學會第4回學術大會議程(筆者提供)
日本臺灣學會第4回學術大會議程(筆者提供)

或許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對於日本臺灣學會成長為一個「普通的學會」,我認為不可或缺的是理事長適切地交棒替換。我本身在成立時努力地「帶頭號召任務」,不過還是不擅長行政工作。曾有不同領域的人說,一開始的10年必須由我擔任理事長,夙夜匪懈努力向前才行,不過我自己則是好不容易才撐過了一半。

但石田教授在擔任他的第2任理事長時,突然在臺北過世,令人震驚不已。當時的副理事長下村作次郎教授(天理大學,在日本從事臺灣原住民族文學研究的創始奠基者)立即接下理事長一職,因此得以度過危機。在天理大學召開第7回大會的晚宴上,下村教授在微醺狀態下,單手持啤酒瓶,呼喊前來幫忙的學生到身旁,吐露心中感謝的話語。他的姿態身影實在帥氣,至今我仍難以忘懷。

為處理「政治研究」而戰戰兢兢

其後,我很快地脫離了學會營運的實際工作。由於學會是「年輕的學會」,不乏足以信賴依靠的青壯年人才。我認為學會之後的事情還是由他們來紀錄比較好,但最後我想記下一件我個人的回憶。

不用等到接近成立大會前來自『朝日新聞』專欄文章的忠告/警告,我便非常小心注意如何在學會裡處理「政治研究」。在第6回大會上,設有題為「臺灣的對外關係與安全保障」的分科會,青山學院大學高木誠一郎教授(美中關係論)是我在東大大學院的前輩,受到委託幫忙擔任該場會議的主持人。該場會議結束後,高木教授在場外認出我前來攀談,他說:「本來不知道會是何種情況,不過真是高水準的學術討論。」若從現在這個時間點檢視當天發表者與評論人名單,或許覺得高水準是理所當然,但當時心裡著實高興,也鬆了一口氣。雖然從第2回大會開始便設有與政治相關的分科會,經過了這次的經驗,朝向未來的展望明朗,也感到臺灣政治相關的題目,在學會的分科會上能持續獲得採納。

雖說如此,關於圍繞著臺灣研究的「政治」,至今我仍未能擺脫戰戰兢兢的心情。日本臺灣學會作為一個「普通的學會」,今後仍須相應程度的用心維護,才能持續發揮基礎建設的功能,支持著對於臺灣懷抱學術關心的人們。而最重要的是,必須持續產出優秀的學術著作。日本的臺灣研究至今仍無法仰賴大學與研究機構的制度而存續下去,必須依靠研究成果本身擁有的學術性權威與力量,維持己身能量才能運轉。無法自轉的陀螺,終將停滯傾倒。

標題圖片:日本臺灣學會成立20週年紀念研討會的情況,2018年5月26日攝於橫濱市立大學金澤八景校區(日本臺灣學會提供)

臺灣 研究 若林正丈